康德[判断力批判]的主要思想及其历史意义作者:叶秀山浙江学刊 2019年12期康德在讨论实践理性道德问题时,已经将目标引向了宗教,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持否定态度的“超越”问题,在《实践理性批判》中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下一步,人们或许期望着他将随着实践理性的思路,使他的“批判哲学”“上升”到“宗教”问题,果然,康德有《在理性范围内的宗教》一文问世。
但是在这之前,与他的“批判哲学”直接相应的,则是《判断力批判》,而这个批判,却是把目光拉回到活生生的人世,拉回到人的“生活世界”,而经过实践理性道德哲学洗礼之后的世界,已经全然不同于为我们提供“知识对象”的“理论(必然)世界”,而是美-艺术和目的的世界。
康德这个做法,或许说明他的哲学思考的重心,仍然是围绕着“人”的问题,“人” 作为有理智的存在者,或者“有理性的动物”是哲学问题的核心部分,因此他将人的“ 理性”分别为“理论”的和“实践”的两大领域之后,感到有必要将这两大块“统一” 于完整的“人”的“基地”上,因为在活生生的经验中,“人”之所以为“人”,是一个完整的整体,“生命”并不可以真的分割为“理论”和“实践”两大块,如何在“同一”的“理性”中,“理解”“人”的完整性,当是一个不可回避的任务。
于是,我们看到康德所提四大问题:我们能够知道什么,我们应该做什么,我们可以希望什么,而最后归于“什么是人”。
《纯粹理性批判》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实践理性批判》回答了第二和第三个问题,而《判断力批判》则试图来回答这第四个问题。
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我们可以说,古典哲学的经典性,固然在于有启蒙主义传统下来的理性主义,同时也具有从文艺复兴传统下来感觉主义和经验主义,二者相合起来,则是一个完整的“人”的问题。
“人”原本是具有“感性”的一面,又具有“理性”的一面;而要将二者“有机”地“统一”起来,而不是“机械”地“拼凑”起来,这就是古典哲学所面临的主要问题。
然则,如何才是“有机”的而不是“机械”的,则要从一个统一的原则-原理出发,“ 推出”或“开出”“自己”的多样性和现实性来,这样的多样和现实,虽然不是“理论知识”所能把握的,但却同样是“理性”所“可以理解”的。
如何理解多样的现实世界,是康德《判断力批判》所要解决的问题。
一、何谓“判断力”“理性”在知识领域和道德领域都需要运用“概念”、“判断”、“推理”这一套逻辑形式。
然则,知识以“概念”为重心,以求“概念”与“对象”相符合的“真理”,而道德则因其绝无经验之内容,而仅仅依靠“推理”就能得到“善”的观念。
在这个意义上,知识与道德-“真”与“善”是不相干的两个具有不同原则的独立领域;然而它们都依据着“同一”的“理性”,于是其中必有相关之处。
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指出,“知识”对于“道德”绝无影响力,而反过来,“道德”却必定会影响“知识”,这就是说,实践理性必定会影响理论理性,即“自由”必定会影响“必然”。
实践理性对于理论理性的这种影响力,并不能改变理论理性自身的立法作用,但是却会“调节”“理论理性”的“具体”行程和途径,因而赋予“必然”以“另一种(自由) ”的形态。
这个意思,在逻辑的形式上,就表现为“判断力”在“概念”和“推理”之间的“连接”作用,亦即“内容(在知识上,‘概念’是有‘内容’的)”与“(推理)形式”的“ 统一”。
于是,“判断力”又是“内容”与“形式”、“特殊”与“一般”,“感性”与“理性”相统一和可以“过渡”的桥梁。
或者说,是“经验——尽管自然知识具有先验性,但它却只能是经验的”世界与“超越——即康德在理论理性中否定的transcendent”世界的沟通环节。
我们知道,“判断”乃是连接“个别”与“一般”的命题方式,譬如“这花是红的” ,是“判(定)断(定)”这一朵花是具有何种属性,“这朵花”是个别的,而“红”则是普遍的一种属性。
一般来说,我们已经确定了“红”这种属性的意义,然后寻找“一朵花”作为“例证”,“指出”它是“属于-从属”这个普遍概念之下,这是一种知识性判断;然而如果我们这个属性的“概念”并非“决断性”的,因而它不是“确定”的,此时我们必须紧紧抓住事物的“个别性”而作出“判断”,不脱离“个别”,并且由“ 个别”进入“一般”,达到一个并不是“规定性”的“概念”,这样乃是一种“反思性”的判断,而在康德看来,我们所谓“审美-趣味”判断,正是具有这样的性质,所以不同于“知识判断”。
“审美-趣味判断”固然不同于“理论知识判断”,亦即不同于“先验的知识判断”,而且不同于一般的“经验判断(经验知识)”,它只具有“经验知识判断”的形式。
即,在判断的形式上,“这花是红的”和“这花是美的”具有相同的判断形式,但在意义上却不相同。
二、关于审美-趣味判断审美-趣味判断具有知识判断的形式,而且只具有“经验知识”判断的形式,这样它就不是理论性知识判断,因而它在实质上不具备先天的必然性,而只具有这种必然性的形式,在实质上,它是“自由”的。
何以能够在“必然”的事物中,见出那超越的“自由”,从而使“自由”不但能够从“理性”中“推导”出来,而且可以从“现实”中“看”出来,亦即,“自由”似乎也具有了“时空”的“直观形式”似的,这个问题,反过来即是康德自己明确提出来而为后来伽德谟强调的:为什么原本是每个人不同的个人感受——如,“这花是美的”就等于“我觉得这花是美的”,又等于“这花给我以快感”等等,何以能够允许以“经验知识判断”的形式,“要求”别人也要“同意”?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特地在一条小注中指出,纯粹的感觉是没有先天的条件可寻的,他这个意思到了《判断力批判》有所改变,这里的全部工作正在于判明感觉中仍有先天条件可寻;不过,我们仍可以从论题的转换来理解康德这个转变。
在《纯粹理性批判》里,讨论的是“经验知识”如何可能,亦即感觉经验材料必得遵守理性为经验所立定的法则,才允许进入知识的王国,这里的“纯粹感觉材料”即是“物自体”,首先不能进入“时空”直观,乃是一团“混乱-混沌”,则无“知识”可言;在“审美-趣味”里,“感觉经验”之“个别性”不是作为“知识”之“给予”进入“理性”,“理性”也不是作为“立法者”向这些“个体”“规定”“法则”,而是作为“反思判断” 的“材料”,寻求一种不确定的-只起“调节”作用的“理性概念”,因而就不在知识的层面,而是在审美-趣味的层面提供一种“不确定”的“秩序”,只具备“秩序”的形式,而不能“概念”化,不能“公式”化。
亦即,不能“规律”化。
审美-趣味,并不是从一条原则或公式、定理出发来寻求“例证”,而是从“个别”中见“一般”,于感觉中见理性,于“混沌”中见“秩序”,于“现象”中见“本质”,在“必然”中见“自由”。
审美趣味判断离不开纯粹感觉上之“快感”,然而,“快感”仅是“主观”的,虽然我们可以假定人的生理结构的相同性,因而会有“(共)同感”的事实出现,但是单从经验的事实,我们无法断定,我们在理路上一定有权利断定有一个“(共)同感”的存在。
因而,我们并无权利说“快感”是人人都要承认的。
然而审美的快感却被允许要求具有人人都能同意的特点,就是说,在审美趣味方面,人们被允许说出一个“判断”来要求他人也要“同意”,这种不同于理论理性中的纯粹感觉的特点,人们在审美判断中这种“合法性”,正是《判断力批判》中所要做的工作。
《判断力批判》“判定”审美判断的“合法性”,乃是基于这样一个前提:“审美的趣味的快感”不同于一般的“生理物理的快感”,那是一种“无功利性”的“愉快”。
何谓“无功利性”?又有何种根据说“无功利”而又有“愉快”?我们知道,“知识”虽说最后由“功利”来支配,但它的直接形态是“静观”的、“ 客观”的,并不夹杂眼下当前的“功利”在内。
审美鉴赏判断的“无功利”性,与“知识判断”在“静观”上,有共同之处,或许这就是审美鉴赏判断也可以同样采取“知识判断”形式的缘故,譬如“这花是美的”之类;但是,就“知识判断”本身来言,并无“快”与“不快”的问题,而只有“对-正确”与“错-不正确”的区别。
审美鉴赏判断则不然。
它不仅仅是客观的知识“断定”,而且也是主观情感的“表达”。
一般来说,主观情感都是和“功利-利害”相关联的,而审美鉴赏判断则虽有快感而并无利害相关联。
我们所谓“功利-利害”关系,乃是把“对象”作为一种“工具”,一个“手段”来加以考察,看看他们是“有益”还是“有害”,这种“目的”与“手段”的关系,乃是实质性的,乃是实质性-物质性交换关系中的一个环节。
审美鉴赏的态度与此不同,它不是把“对象”作为一种实质性的关系的环节,因而也“悬搁”起与它的物质性交往关系,而只“注视”“对象”自身,于是我们看到,审美鉴赏的“对象”,吃不得,喝不得,总之是“用不得”,在实质的功利上没有关系。
于是,我们看到,审美鉴赏判断之“无功利愉快”兼有两个方面的特点:一方面,它是“静观”的,把“对象”当作“客观”的;另一方面,它又是“情感”的,把“对象”当作“引起”“主观”愉快的“原因”,因此这种“因果”关系,不仅仅是理论的,而具有实际的“效果”,“对象”乃是“主观”“情感”的“有效因”。
这两个方面的互相制约与交融,就形成了审美鉴赏判断的自身的特点。
“无功利性之愉快”这种特点,使得审美鉴赏态度,既不是“知识”的,又不是“意志”的,就先验性而言,他既非“自然律”,又非“道德律”。
“理性”并不像在“知识”与“道德”的“领地”中那样起“立法(constitution)”作用,而只是一种“规范 (regulation)-管理”的作用,因而审美判断,乃是“反思(reflective)判断”,即不是从一个已经把握了的“普遍概念”出发,寻求对“个体”的判定——这是“知识判断”的特性,而是从一个“个体”出发,来寻求一个“不确定”的“概念”。
当我们说,“这朵花是红的”时,我们是要断定“这朵花”的客观属性,如果这朵花是“蓝”的,则我们的判断是“错误”的,要修改的是我们的“判断”,即将概念“红”修改为概念“蓝”;然而,当我们说“这朵花是美的”时,我们并不是将一个固定的“美”的概念,当作对象的属性来加以判断,因而即使人人都反对这个判断,我们也无须修改这个判断,用别的什么概念来替换“美”这个“概念”,因为“美”并非对象的客观属性,因而只是“概念”的“类似物”。
在这个对比之下,“美”还“表达-表现”了一个“主观”的“情感”,而“主观-情感”则保留了“个体”的“自由”性权利,而并不要求概念的普遍“必然”性。
审美鉴赏判断这一“无功利性之愉快”特点,不仅对于解决审美鉴赏和艺术问题具有启发作用,而且给哲学思考带来的结果也是很有意义的。
在理论理性所管辖的“知识”领域,“事物自身”是“不可知”的,也就是说,它不能成为“表象”“显现”出来,因为它不进入“时空”直观;而在实践理性管辖的“道德”领域,“事物自身”也还是“不显现”的,因为它根本不具备“时空”直观形式;而似乎只有在审美鉴赏的领域,“事物自身”才真正“显现”出来了,但这种“显现” ,不是“向着”“知识”,也不是“向着”“意志”,而是作为审美鉴赏“对象”“向着”“鉴赏者”“开显”“自身-自己”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