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选录)
(三十)
晚清思想家有一伏流,曰佛学。
前清佛学极衰微,高僧已不多,即有,亦于思想界无关系。
其在居士中,清初王夫之颇治相宗,然非其专好。
至乾隆时,则有彭绍升、罗有高,笃志信仰。
绍升尝与戴震往复辨难(《东原集》)。
其后,龚自珍受佛学于绍升(《定庵文集》有《知归子赞》。
知归子即绍升),晚受菩萨戒。
魏源亦然,晚受菩萨戒,易名承贯,著《无量寿经会译》等书。
龚、魏为“今文学家”所推奖,故“今文学家”多兼治佛学。
石埭杨文会,少曾佐曾国藩幕府,复随曾纪泽使英,夙栖心内典。
学问博而道行高。
晚年息影金陵,专以刻经弘法为事。
至宣统三年武汉革命之前一日圆寂。
文会深通“法相”、“华严”两宗,而以“净土”教学者,学者渐敬信之。
谭嗣同从之游一年,本其所得以著《仁学》,尤常鞭策其友梁启超。
启超不能深造,顾亦好焉,其所著论,往往推挹佛教。
康有为本好言宗教,往往以己意进退佛说。
章炳麟亦好法相宗,有著述。
故晚清所谓新学家者,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系,而凡有真信仰者率皈依文会。
经典流通既广,求习较易,故研究者日众。
就中亦分两派,则哲学的研究,与宗教的信仰也。
西洋哲学既输入,则对于印度哲学,自然引起连带的兴味。
而我国人历史上与此系之哲学因缘极深,研究自较易,且亦对于全世界文化应负此种天职,有志者颇思自任焉。
然其人极稀,其事业尚无可称述。
社会既屡更丧乱,厌世思想,不期而自发生,对于此恶浊世界,生种种烦懑悲哀,欲求一安心立命之所;稍有根器者,则必遁逃而入于佛。
佛教本非厌也,本非消极,然真学佛而真能赴以积极精神者,谭嗣同外,殆未易一二见焉。
学佛既成为一种时代流行,则依附以为名高者出焉。
往往有夙昔稔恶或今方在热中奔竞中者,而亦自托于学佛,今日听经打坐,明日黩货陷人。
净宗他力横超之教,本有“带业往生”一义。
稔恶之辈,断章取义,日日勇于为恶,恃一声“阿弥陀佛”,谓可湔拔无余,直等于“罗马旧教”极敝时,忏罪与犯罪,并行不悖。
又,中国人中迷信之毒本甚深,及佛教流行,而种种邪魔外道惑世诬民之术,亦随而复活,乩坛盈城,图谶累牍。
佛弟子曾不知其为佛法所诃,为之推波助澜,甚至以二十年前新学之巨子,犹津津乐道之。
率此不变,则佛学将为思想界一大障,虽以吾辈夙尊佛法之人,亦结舌不敢复道矣。
蒋方震曰:“欧洲近世史之曙光,发自两大潮流。
其一,希腊思想复活,则‘文艺复兴’也;其二,原始基督教复活,则‘宗教改革’也。
我国今后之新机运,亦当从两途开拓,一为情感的方面,则新文学新美术也;一为理性的方面,则新佛教也。
”(《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史》自序)吾深韪其言。
中国之有佛教,虽深恶之者终不能遏绝之,其必常为社会思想之重要成分,无可疑也。
其益社会耶?害社会耶?则视新佛教徒能否出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