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研究》2001年第1期美国人的特性及其对美国教育的影响李柏思 我是个职业外交官。
在过去大约25年里,我的工作就是介绍美国,向亚洲、欧洲和南美洲的民众,说明美国的社会、文化、历史与政治。
除了担任外交官,我也当过老师。
1971到1973年,我在香港中文大学教过英文和美国文学。
所以说我在教育方面也有一些经验。
本文所要谈的是美国的教育制度,以及美国教育制度如何受到美国人的特性所影响,但是我要用迂回的方式来说。
首先,我想问一个简单但是与教育不太有关的问题:究竟什么是美国人?美国人与法国人、德国人、日本人、甚至中国人有什么不同?而美国的文化与社会特性,又如何影响美国的政治制度?然后,再回到原来的主题教育,谈谈美国的生活方式如何影响到美国的教育制度?不过,我要先讲一个故事来说明我的看法。
假设有一位法国人和一位美国人。
他们两个都因为政府缩减预算而突然失业。
问题是:他们会责怪谁呢?法国人会责怪政府。
而美国人呢?他会怪他自己。
从理智上说,美国人知道,政府的预算问题不是他的错;他无法事先预防不被解雇。
但是从情感方面来说,在这位美国人的内心深处,他会觉得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否则为什么要解雇他呢?美国人和法国人有一个很大的差别。
法国是个传统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每个人都有强烈的身份与职业观。
每个人履行各自的社会责任,政府则有义务要照顾他。
因此,在我刚才说的故事里,那个法国人对政府背信感到愤慨。
他觉得已经尽了力,为什么政府还违背协议,不给他应得的那一份呢?传统社会的生活有许多令人安慰之处。
像在英国或日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
可是美国就不一样,美国不是传统社会,没有现成的身份提供给每个人。
在美国,人人都要为自己负责,创造自己的人生。
有时候政府会提供协助,但基本上美国人都是靠自己。
美国人在社会上并没有现成的位置,必须自己奋斗。
美国有一位伟大的哲学家爱默生,他曾在著作里谈到个人心理学。
他注意到,特别强调某一种心理特征,有其优点也有缺点。
或者就像他所说的:“有利必有弊”。
国民的特性也是如此。
当然,美国在其他心理方面也付出代价。
美国人在社会上与家庭里没有强烈的自我感。
这种缺乏认同的感觉会成为焦虑的一大来源。
再回头来看我刚才提到的那位美国人。
当他被解雇时,他的身份受到影响,这只能怪自己,不能怪政府。
美国人强调个人主义当然也有它的好处。
那种对个人社会地位的焦虑感,激发了美国人的再造能力。
为什么美国人是这样?为什么美国所创造的社会与日本或中国那么不相同?这种差异是因为起源的不同:美国是一个由移民组成的社会。
人们当然对美国的建国经历有所了解。
美国早期殖民地的开拓者,大部分来自北欧及非洲。
欧洲人是自愿来移民,非洲人却是被迫来此做奴隶。
重要的是:美国人都是来自其他地方。
都放弃了原有的身份地位。
不论你过去在伦敦是什么身份,是屠夫或王子、侍女或妓女都不重要。
到了北美新大陆,你可以抛弃过去,从新开始。
在这个世界里,很容易便可想到人人生而平等的观念。
为了更容易让人了解,让我举几个例子,说明美国与传统社会的差别。
以台湾为例,我在70年代中期是派驻台北美国文化中心的官员。
当时,文化中心举办所谓“素人”画家洪通的画展。
当时,他默默无名,住在台南的乡下,很穷。
我称他为画家,其实他不是,至少以传统的眼光来看,他不是画家。
他在盐田里工作,生活清苦。
他不识字,也从未受过艺术方面的训练。
可是到了65岁时,他决定要画画。
于是就利用有限的中文知识,自创出奇怪的书法。
他的“作品”,如果可以这・521・美国人的特性及其对美国教育的影响么称呼的话,是由动物、人类及花朵扭曲在一起,形成奇怪的中文字。
他的作品非比寻常。
所以,当美国文化中心为他举办画展时,台北市民的反应十分热烈。
参观群众围绕着文化中心大排长龙。
那是美国文化中心所举办的有史以来参观人数最多、也是最戏剧化的展览。
洪通的作品虽然受到一般民众的欢迎,可是受过传统训练的中国画家却有许多不满。
他们在问:“洪通怎么能算是真正的画家?”“他是文盲,没有受过教育,他不懂绘画的传统。
”大多数的台湾画家显然不能接受洪通是他们的同行。
他不属于他们那一类。
在传统社会里,要改变一个人的“阶级”身份,即使有可能,也会非常困难。
但是,我并不是说固定的阶级制度完全不好。
有阶级的社会,让民众在自己的族群里有归属感。
这有利于有秩序的社会,让每个人都知道对生活该有什么样的期待。
例如日本非常的成功,就是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本分。
但是美国就不一样。
在美国,个人没有固定的身份地位。
人们必须一直努力,不断地创造新的自我。
我想这是美国对移民极有吸引力的基础。
无怪乎早期越洋而来的欧洲拓荒者,称美国为新大陆。
对这些人而言,那是个新天地,一个几乎没有人烟的世界,却给愿意冒险的人充分发挥的机会。
这些移民离开了受制于阶级、所得报酬是根据出身而定的社会,来到一个重视个人成就的地方。
从那之后,移民潮不断涌入美国。
早期的移民自然是来自北欧,多半是英国、德国、法国。
同时,大批奴隶也自非洲进口。
19世纪末20世纪初,移民的热潮转移至东欧与南欧,以来自意大利、希腊、波兰及俄罗斯的人居多。
自1965年后,拉丁美洲与亚洲裔的移民大量增加。
我们不应对移民之路抱有过于浪漫的联想。
移民的生活相当艰苦、压力很大、而且常常是不愉快的经历。
第一代移民几乎遍尝千辛万苦。
不过后代子孙大多一定会享受到辛苦后的丰硕果实。
除了物质与经济上的困境外,几乎每一群移民都遭受过种族歧视与迫害。
例如,19世纪中叶来到美国的爱尔兰裔移民,就曾经被早他们几代移民美国的同胞、英格兰裔美国人严重迫害。
早期的犹太裔移民大多成群结队来自德国,他们受过相当好的教育、经济环境也很不错,很快就能在美国社会立足。
可是后来又陆续从东欧涌入大批穷困、不识字的犹太人。
原先那些德国犹太裔的移民变得相当恐慌,要求政府禁止他们的穷“亲戚”移民・621・美国研究美国。
20世纪初,亚裔移民在美国曾经受到严重的歧视。
美国人认为亚洲人简直太不相同了,他们永远无法完全适应美国的生活,还会威胁到美国的制度。
因为这些偏激的看法,美国国会在1882年通过“排华法”,又在1924年通过新移民法。
这两项立意不良的法律截断了来自亚洲的移民潮,一直到1952年法律修改后情况才有所改变。
另一个故事,可以更清楚地说明这个法律对个人生活的影响。
1984年我派驻在上海。
在那里我遇见一位87岁的美国老妇人缪里尔・胡普斯(Muriel Hoopes ),她在上海已经住了50多年。
她给我讲述一些个人的遭遇,包括如何与丈夫浪漫的相识。
她丈夫是一位20世纪20年代在纽约的中国交换学生。
当她与新婚的中国先生离开美国时,美国移民官拿走她的护照,并告诉她说:“你不会再用得着这个了。
你跟中国人结婚,已经犯下了可以驱逐出境的罪行。
”从此她果真丧失了美国籍,来到中国,直到1985年才重返美国。
所幸当时美国政府已经恢复了理智,胡普斯太太也拿回了她的护照。
由美国人的口中讲出这样的故事,的确既尴尬又难堪。
不过我还是要强调,这个故事的结局是完满的。
美国虽然有许多缺点,不过一路走来,它总会承认自己犯了错误,并且尽力加以修正。
美国人对亚裔的偏见正是如此。
虽然亚裔人士在美国曾遭受迫害,但他们同时也获得机会,在商界、学术界以及政界证明自己的能力。
现在别说被摒弃于美国之外,亚裔人士已经是我们人数最多、最成功的族群之一。
他们的表现出类拔萃。
其实,亚裔美国人现在被称为“模范少数民族”。
在美国,他们是教育程度最高的族群,薪水也高人一等。
美国人对各种运动和改变总是乐此不疲。
美国人很少安于现状,而改变现状的上策,自然就是离开家,去寻找更美好的天地。
例如最近的统计数字显示,每年平均每30个美国人当中,就有一个会迁居。
德国是1/80,英国是1/90。
日本人的迁居比例恐怕更低。
我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家父是军人,因此我小时候常常搬家。
现在我又担任外交官,还是在世界各地奔波。
在过去的52年里,我住过德州、新墨西哥州、阿拉巴马州、田纳西州、肯塔基州、俄亥俄州、日本冲绳、维吉尼亚州、华盛顿特区、科罗拉多州、加州洛杉矶、夏威夷州檀香山、印地安纳州、密歇根州、俄克拉荷马州、纽约・721・美国人的特性及其对美国教育的影响市、台北、台中、高雄、克罗地亚、上海、香港、和巴西的巴西利亚。
或许我是好流浪的美国人当中比较极端的例子,可是像我这样的美国人绝非少数。
美国人都是移民的后代,好像都遗传了喜欢旅行的基因。
最近,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位美国著名教育家、作家、企业家兼政府官员约翰・加德纳(John G ardner )所写的一篇文章。
他这样写道:“不久以前,我读到一篇讲贝壳类动物的文章,非常精彩。
作者说:‘贝壳类动物面临着一个存在的抉择,就是要住在哪里。
一旦决定以后,它的头就一辈子粘在某块石头上。
’我们当中有许多人就是这样。
”美国人极怕会一辈子固定在石头上,停在同一个地方动弹不得。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美国人都那么不安于室的原因。
他们感觉有迫切的需要,必须不断改变,以免坐以待毙。
美国人似乎有处理紊乱的才能。
他们在紊乱的情况下茁壮成长;这种情况似乎能激发他们的创作本能。
这或许是资本主义在美国盛行的原因,因为美国人似乎不在乎,美国的企业兴旺了之后衰退,衰退了之后再兴旺和衰退,这样永无止境地循环下去。
那么,这样一个易变而紊乱的社会应该如何自我节制呢?政府又必须扮演什么角色?像日本这样划一的社会,政府以诉求国家自尊、固有传统以及民族团结来取得力量。
政府说:“我们日本人是非常特殊的民族,必须同心协力以维持我们在世界上的合理地位。
”美国的领导人根本不能这么做。
因为美国人不是以传统或种族而结合在一起的。
美国人不是单一种族,而是混血的民族。
不过,美国人可能是唯一以理想立国的国家,这个理想就是:自由的人民可以自我管理。
美国人不需要国王、皇帝或独裁者来告诉他们怎样过活。
美国人不需要政府来告诉怎么做。
他们需要的是,政府能确保竞争的公平性,让游戏规则对每个人一律平等。
最重要的是,美国人确信,他们的命运是操纵在自己手中。
他们必须相信智能、勇气和勤劳会得到回报,而且没有人是注定要殿后的。
以克林顿总统的出身为例,他父亲在他出生以前便去世了,继父是个酒鬼,家里非常的贫穷。
可是这种情形并未阻止他梦想更好的未来和实现梦想。
美国人有一个想法,就是政府应该保证每个人有平等的机会。
如何才・821・美国研究能做到呢?当然最重要的工具是教育制度。
我有一位好朋友,是美国派驻东京的外交官,担任当地的美国新闻处处长。
这是她第二度派驻日本。
第一次是在25年以前,地点在京都。
当时她对日本非常着迷,深深爱上这个地方。
她告诉我:“如果有选择的机会,我会选择做日本人。
那是一个美丽、有秩序、而且富有美感的文化。
可是当我第二次再来时,年岁较大,想法也随之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