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灯》第一章自打我的哥哥出车祸走了之后,我就极少出门了。
之前,我尚要到哥哥家附近的博物馆看一下旧书的,但是随着老龄的逼近,那点仅剩的,年轻特有的耐心也消磨殆尽了。
有时候在那里坐一天,翻书的页数总是踯躅在第一页跟第二页之间,我想我只是作为一个陌路人,坐在这里看一回清晨熹微的日光跟薄暮时分酽茶般的暮色在梨花木书桌上泼画出一幅艺术的创作。
除了每周到高凉客运站坐跨海大巴到西海对面的德尔福医院看望我那白发如帚的妻子,我实在是不知道我还可以到何处去了。
但是祸不单行,上个月,由于乳腺癌的折磨,我的妻子也抛下我,一个人走了。
在半年前,我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不妥,我抓她的手时,她手臂上的肉如同瓜瓤一般软垮垮,不沁一点的生气。
有时候,我也感叹岁月流逝之快,日月交叠,星霜荏苒,匆遽晃眼之间,七十年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黄小波说,人生唯一的不幸就是自己的无能。
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的被死神唤走,我却无能为力。
那种令人窒息的无力感,也许你们不会懂。
死亡之所以让人感到恐惧,无非是你丝毫察觉不到它的脚步,但是有可能的是,它此刻就站在我们每一个人身边,向着我们,举着那把血迹斑斑的镰刀。
“人生就像西苑路上的毛絮,看似自由,却随风荡漾,身不由己。
”这句话我已经忘记是从何处看到的了,但是现在再念起之时,却愈发的唏嘘。
阿泽携着一家子都到西班牙的福斯特拉去了,为了糊日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租金便宜的暗巷里面经营一家小式中式餐馆,靠血汗撑着一家五口。
对于我们两夫妻而言,我们的血液里还是流淌着传统那种落叶归根的思想,我习惯的,还是东方人那种独特的,棱角分明的脸孔和邻里之间那种暖融融的相处。
偷闲中,他们打电话回家,发发牢骚,抱怨说当地人说他们不要命了,一家人从早忙到晚,从来不打烊休息,也不去参加家庭旅行。
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
这样下去早晚得出事情。
“明明他们就是一群懒猪,日上三竿了,屁股都快要被烫熟了,还窝在床上不开店门赚钱……”我多少从里面嗅到一丝揶揄的味道。
我总是觉得,生活所赋予我们的,不过是小丑般的闹剧。
妻子走了之后,只要不是特别恶劣的天气,我就坐车到郊外,内心一片虚无,呆滞的在妻子的墓前坐一天,跟雕刻着她名字的石碑说一天见不得人的闺话。
她走了之后,我整日无所事事,那间窄仄的屋子里面,弥漫的全是她的气息,她说过的话语,她的哭闹声,欢笑声,彷徨的声音,和叹息的声音。
人老机器坏,我也懒的动了,我习惯在周一的早上,拖着残体,到高凉市里面的大超市买回一周的食材。
纵使是溽夏,食物容易变质,我也不在乎。
然后抱着牛皮纸裹着的东西,徒步穿过那条狭长的街衢,到东凉大街去,坐337公交车回家。
在等车的时隙间,静静的享受浴在我头上,和肩上的,温煦的日暖。
候车亭外围上不久前工人刚刚漆上的白色腻子还没有干,但是像竹叶般的小鸟脚印已经刻在上面了。
车先沿着榕叶婆娑的德康大街一路缓慢的蠕动,一只渡鸦在街头的垃圾桶里面翻着。
每次,我总能在街口那里看到一些戴着墨镜的家伙。
我讨厌那些戴墨镜的家伙,说实话,我这样做并不是什么所谓的歧视,单纯的原因只是这让别人无法透过那层暗茶色的眼镜片洞悉他们的内心,听说很多政客也是这般做的。
我尤其喜欢看婴儿的眼睛,黑白分明。
眼眸闪着如同清冽的清水洗濯过一般的粹白色。
乏味单一的旅程总是容易诱人入眠。
我最近一连几天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我梦到自己坠入云雾之中,我迷迷糊糊的,睁着朦胧的睡眼,却看到我的父母从邈远的天际驾着一叶尖头小船,从云翳里面晃晃悠悠的,一棹一棹的划出来,空气都泛起了皱纹,涟漪一圈一圈的荡漾着。
他们轻声的唤着我小时候的乳名。
“生儿”“生儿”有好几次,就在我就要抓稳他们阔硕的手掌,跳入那叶扁舟里面时,一个趔趄,从天上跌落,如堕崖般落下,我就惊醒过来了,出一身的虚汗。
每个月靠那点微薄的退休金撑着。
加上恶病缠身,也曾被医生诊断为神经衰弱症。
医生也叮嘱我谨记,人要豁亮一点,别胡思乱想。
车子沿着坑坑洼洼的马路悄无声息的走着。
越到人生的尽头,我愈加喜欢这种奇妙莫测的感觉,你不需要做任何努力,却可以到达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临近郊外的地方,在湫仄的尼古拉大街上,像山羊拉屎一般,柏油路的两边依稀的点缀着几间杂货店、邮局。
在尼古拉大街的尽头,有一间精神病院。
每次路过的时候,我总要向院子里面,抻目望去,大抵今天阴天,天气怕是不好吧,负责人不给精神病人出来活动。
平时的话,你一般都可以看到他们,有的站在枇杷树下,有的穿着洗的发白的斑马线般的病服,嘴角垂着一尺长的哈喇子,有的趴在粉墙那里,向着外面的世界,透出孩童般好奇的目光。
在城市建筑遒尽的地方再向前五公里,在梨花雨站站下车之后,沿着鸢尾花,桫椤树夹道,还有树腰处有一个大树瘤的木棉花的小径走着。
我的家就在这条蚰蜒小路的尽头,那棵树巅高到快要戳穿天穹的南洋楹的树伞下。
这个季节,一群黄眉柳莺在树上啁啁啾啾的吵闹着,黑黢黢的眼珠子咕噜咕噜的左顾右盼,在寻着虫子果腹。
推开竹篱围成的篱笆,是一座水竹跟木材搭建的房子,右手边的角落里,是我的菜园。
但是菜园已经荒芜了,之前妻子还要在上面种一些应季的蔬菜的,青椒,水瓜,豌豆,西兰花之类的,还有常年都可以收集的,如米椒,油麦菜,四季豆等等。
到了年末的时候,妻子还要拿一只竹簟箩,摘那些枝头结满了葱籽的水葱和油麦菜种籽回来,脱籽,晒干,储好,等到来年立春翻地的时候,重新种一次。
不幸的是,自从她被查出患有乳腺癌之后,院子就彻底的荒废了,我手笨,干不来这些话,再说,也没时间。
所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漂荡过栏栅的野草种子,在这里落地生根,直到完全的侵占这片黑油油的腐殖质土地。
每次妻子向我问起关于菜园的近况,我总要背过身去,神色慌张,绰着水果刀,手忙脚乱的削一只苹果,我只能用谎言来诓骗她,好得很呢,青瓜啊,青椒啊,豆角啊,今年结果特别多,等着你回去摘了给我烹饪出米其林餐厅般的佳肴呢。
只有这时,她的脸上才会浮现出久违的淡淡笑意。
但是事实是,现在那个用水竹搭的竹棚上,还抹着一丝暗淡的黛绿色,几根褐紫色的丝瓜藤蔓病怏怏的垂着,末端还吊着一条瓜肉已经成丝的丝瓜。
由于神经衰弱,夤夜里面一丝不大不小的声响,譬如家鼠在厨房里面撞了一下碗碟,如筷子板粗大的柞木虫在橡胶木材房门里面钻孔,或者那种类似于在安宓的夜里,小石子落在天窗上的声响,我都要醒来,醒来还是习惯性的探探邻床的温热。
翻醒过来之后,即便我再怎么辗转反侧,也难以再次睡去了,只能干瞪着眼盯着淡清色的天窗到天明,看灰压压的黑夜换上如雪般的大衣。
而且,我经常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响,即便是死寂的黑夜里也不例外,有时候我都快分不清真假了,就是那种火车压轨,急厉驶过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耳朵里面轰轰作响。
第二章第二天中午,我吃完午饭之后,就到二楼寝室,枕着那个结婚时的大红花布枕头躺下了,我实在是无处可逃了。
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楼下有敲门声,像啄木鸟用它那尖棱棱的喙凿开有粉蠹的树躯一样的钝重有力的声音。
“外公,你在家吗?”我爬起来,趿拉着拖鞋,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面,毒辣的阳光让我一下子闭紧了眼睛,只留下一条缝,我探头往下面看了一下。
“小岑,你来了?”“是我,外公,快开门吧,可热死我了!”她的鼻翼上全是汗滴,汗涔涔的一片,脸颊殷红,洇了一层淡淡的红色,穿着一条天蓝色的帆布工装裤。
“没打搅到你享受午觉吧?”“没有。
”进门之后,她从门角那里拉过一张马扎椅子,一屁股坐下。
她的手臂被炎日晒的通红,如同深夏的桂味荔枝一般,我笑她,“看来你又要黑一圈咯!”“不管它”,她喘均了气,我转身到厨房给她端了一杯温水。
她接过来,用力的抿了一口,不怀好意的说,“外公,你之前不是大学老师么?来翻译一下这句英语。
”“算了吧”,我无辜的说,“我脑子现在可严重退化了。
”“Is he of us?你说一下这是什么意思?”,但是还没等我说出口,她就说了一句,还挑衅般的挑起柳眉,骨嘟着嘴巴。
“小岑,你吃过饭了吗?”,我欹靠着墙壁,扭头看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到十二点半的位置了。
“先别管这个,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嘛!”“好吧,我不知道”,我蹙着眉头说。
“猜不到吧”,她得意的左右晃动脑袋,一字一顿的说,“正确的翻译是,彼乃我辈中人否?”我白了她一眼,“别闹了,垠小岑同学。
这句话本来就有语法错误。
”“这是我从梁实秋先生的散文集《我在小学》那里看来的,”她坐在马扎上瞪大眼睛说。
“我讨厌这些运动鞋的鞋舌,总是很容易歪斜斜的”,我给她拿来拖鞋换下,她翘起二郎腿,忿忿的说道。
“竟然你考了我,我也要考你一题”,我拍拍手,拂掉站在手背的尘埃说。
“放马过来吧”,她咬着嘴唇说,“我不怕。
”“听题,猜一事物。
”“看不见,也摸不到,听不见,也闻不到。
躲在星辰后,藏于山丘下,把空洞装满”,我猛烈的干咳了几声,拍了拍胸膛。
“外公,你没事吧!?”,她吓坏似的说。
“它先来一点,再全部赶到。
它终止生命,扼杀欢笑。
猜一个事物”,我扬了扬手,接着说了下去。
“这个是《霍比特人》电影里面的”,小岑吃吃吃的笑着说,“谜底是黑夜。
”“唔?!”“我斗胆说,这个不算作弊吧。
”“当然不算”,我说,“就好比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一样,很多不知道的人会以为真的有这样的一个名字,但是事实就是蒙娜在意大利语里面为Madonna,简称即是Monna,这是夫人的意思,所以蒙娜丽莎,实际上就是丽莎夫人的意思。
但是,如果你没有看过这些知识的话,你会知道吗?”“哈哈哈,在理。
”“今天是夏至吗?”,小岑越过右肩,问了我一句。
我戴上老花镜,转身翻了翻日历本,把眼镜推上鼻梁,“对,今天是农历夏至节气了。
”“外婆是上个月这个时候走的”,她说,“对于外婆离世的事我很遗憾。
”她眼睛酸涩,红了眼眶,我哽咽着,心酸的晃了晃头,用那满是老人斑的右手拭去她脸上冰凉的泪。
“你吃过饭了吧?”,半响,她才慢慢的平复下来心情,我说,“我已经吃过了,你呢?”她敛手把细长的鬈发拢在耳畔两侧,“外公,你坐着吧,我自己来煮饭就行了。
”她从储物柜里面用手掌心抔出一抔黄豆,放在菜盆里面洗着,拣出那些已经被虫子蚀坏的,“外婆生前就说你手笨,还经常担忧,如果她先你而去了,谁来照料打理你的生活……我那时说她这是杞人忧天呢。
”我尴尬的笑着,看她用豆浆机打了一玻璃杯豆浆,加了一大勺白糖。
“你外婆经常说我们都是一个模子里面印出来的,都是糖啊祖,没糖就活不了”,我坐在客厅里面,看着她的身影在厨房里面晃着。
她打开冰箱门,“外公,你怎么生活这么不检点啊,这些蔬菜冻太久了,都不新鲜了。
你什么时候囤的?”“有一些是昨天买的,有一些是上周的……”“这包太妃糖都烊掉了……”“这个鳜鱼再不吃,鱼肉就要坏馁了……”“这些挂面都快要虬成一团了……”…………“这些之前都是你外婆处理的”,我缓缓的说。
不一会儿,厨房里面砧板砰砰的响,她抓起一条大鳜鱼,捏一把肉刀,把刀镡往砧板下掼一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