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精品散文三篇 汪曾祺 ,江苏高邮人,1920 年 3 月 5 日出生,中国当代作家、散文 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
下面是小编收集整理的汪曾祺精品散文 三篇,希望对您有所帮助! 昆明的雨 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
我想了一些时候,画了一幅:右 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 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 左下画了几朵 青头菌和牛肝菌。
题了这样几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
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
雨季则有青头菌、牛 肝菌,味极鲜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雨季。
"雨季", 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 受的。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
但是并不使 人厌烦。
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
而且并不使 人气闷。
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
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
昆 明的雨季,是浓绿的。
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 于夸张的旺盛。
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
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
旧日昆 明人家门头上用以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八卦,下面 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
昆明仙人 掌多,且极肥大。
有些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
--种了仙 人掌,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
仙人掌有刺,猪和羊怕扎。
昆明菌子极多。
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
最多,也最便宜的 是牛肝菌。
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 都可以有一碗。
牛肝菌色如牛肝, 滑, 嫩, 鲜,香, 很好吃。
炒牛肝菌须多放蒜, 否则容易使人晕倒。
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
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 调比牛肝菌高。
菌中之王是鸡纵,味道鲜浓,无可方比。
鸡纵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
一盘红烧鸡纵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 因为这东西在 云南并不难得。
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 鸡纵,他跳下去把鸡纵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
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 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纵随处可见。
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 巴菌。
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 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
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 可是下点工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 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还有一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油菌。
都 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圆那样大,滴溜圆,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
这种菌子 只能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
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 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唤一声: " 卖杨梅 --"声音娇娇的。
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
昆明的杨梅 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
这个 名字起得真好, 真是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 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缅桂花。
缅桂花即白兰花,北京叫做"把儿兰"(这个 名字真不好听)。
云南把这种花叫做缅桂花,可能最初这种花是从缅甸传入的, 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 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话又说回来, 别处叫它白兰、把儿兰,它和兰花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兰 花。
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 昆明的缅桂是大树!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 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
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 (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就和她的一个养女, 搭了梯子上去摘, 每天要摘下来好 些,拿到花市上去卖。
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
有 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 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 的。
李商隐 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
我有一天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 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
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 看了作比丘尼装的陈圆圆 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 暮年投莲花池而死), 雨又下起来了。
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 (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瓷杯里),坐了下来。
雨下大了。
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 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
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 香花。
昆明木香花很多。
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
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
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
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
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 后。
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我 想念昆明的雨。
1984 年 5 月 19 日 桃花源记汽车开进桃花源,车中一眼看见一棵桃树上还开着花。
只有一枝,四五朵, 通红的,如同胭脂。
十一月天气,还开桃花!这四五朵红花似乎想努力地证明: 这里确实是桃花源。
有一位原来也想和我们一同来看看桃花源的同志,听说这个桃花源是假的, 就没有多大兴趣,不来了。
这位同志真是太天真了。
桃花源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桃花源记》是一篇寓言 。
中国有几处桃花源, 都是后人根据 《桃花源诗并记》 附会出来的。
先有 《桃 花源记》,然后有桃花源。
不过如果要在中国选举出一个桃花源,这一个应该有 优先权。
这个桃花源在湖南桃源县,桃源旧属武陵。
而且这里有一条小溪,直通 沅江。
陶渊明 的《桃花源记》不是这样说的么:"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 溪行,忘路之远近......" 刚放下旅行包,文化局的同志就来招呼去吃擂茶。
闻擂茶之名久矣,此来一 半为擂茶,没想到下车后第一个节目便是吃擂茶,当然很高兴。
茶叶、老姜、芝 麻、米,加盐,放在一个擂钵里,用硬杂木做的擂棒"擂"成细末,用 开水冲开, 便是擂茶。
吃擂茶时还要摆出十几个碟子, 里面装的是炒米、 炒黄豆、 炒绿豆、炒包谷、炒花生、砂炒红薯片、油炸锅巴、泡菜、酸辣蘸头......边喝 边吃。
擂茶别具风味,连喝几碗,浑身舒服。
佐茶的茶食也都很好吃,蓖头尤其 好。
我吃过的蘸头多矣,江西的、湖北的、四川的......但都不如这里的又酸又 甜又辣,桃源蓖头滋味之浓,实为天下冠。
桃源人都爱喝擂茶。
有的农民家,夏 天中午不吃饭,就是喝一顿擂茶。
问起擂茶的来历,说是:诸葛亮带兵到这里, 士兵得了瘟疫,遍请名医,医治无效,有一个老婆婆说:"我会治!" 她熬了几大锅擂茶,说:"喝吧!"士兵喝了擂茶,都好了。
这种说法 当然也只好姑妄听之。
诸葛亮有没有带兵到过桃源,无可稽考。
根据印象,这一 带在三国时应是吴国的地方,若说是鲁肃或周瑜的兵,还差不多。
我总怀疑,这 种喝茶法是宋代传下来的。
《都城纪胜·茶坊》 载: "冬天兼卖擂茶"。
《梦粱录·茶肆》条载:"冬月添卖七宝擂茶"。
有一本书载:"杭州人一天吃三十丈木头"。
指的是每天消耗的"擂槌"的表层木 质。
"擂槌"大概就是桃源人所说的擂棒。
"一天吃三十丈木头 ",形容杭州人口之多。
擂槌可以擂别的东西,当然也可以擂茶。
" 擂"这个字是从宋代沿用下来的。
"擂"者,擂而细之之谓也,跟 擂鼓的擂不是一个意思。
茶里放姜, 见于 《水浒传》 , 王婆家就有这种茶卖, 《水 浒传》第二十四回写道:"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桌子上。
" 从字面看, 这种茶里有茶叶, 有姜, 至于还放不放别的什么, 只好阙闻了。
反正, 王婆所卖之茶与桃源擂茶有某种渊源, 是可以肯定的。
湖南省不少地方喝" 芝麻豆子茶", 即在茶里放入炒熟且碾碎的芝麻、 黄豆、 花生, 也有放姜的, 好像不加盐,茶叶则是整的,并不擂细,而且喝干了茶水还把叶子捞出来放进嘴 里嚼嚼吃了,这可以说是擂茶的嫡堂兄弟。
湖南人爱吃姜。
十多年前在醴陵、浏 阳一带旅行,公共汽车一到站,就有人托了一个瓷盘,里面装的是插在牙签上的 切得薄薄的姜片,一根牙签上插五六片,卖与过客。
本地人掏出角把钱,买得几 串,就坐在车里吃起来,像吃水果似的。
大概楚地卑湿,故湘人保存了不撤姜食 的习惯。
生姜、茶叶可以治疗某些外感,是一般的本草书上都讲过的。
北方的农 村也有把茶叶、芝麻一同放在嘴里生嚼用来发汗的偏方。
因此,说擂茶最初起于 医治兵士的时症,不为无因。
上午在山上桃花观里看了看。
进门是一正殿, 往后高处是"古隐君子之 堂"。
两侧各有一座楼,一名"蹑风",用陶渊明"愿言蹑轻 风''诗意;一名"玩月",用刘禹锡故实。
楼皆三面开窗,后 为墙壁,颇小巧,不俗气。
观里的建筑都不甚高大,疏疏朗朗,虽为道观,却无 甚道士气,既没有一气三清的坐像,也没有伸着手掌放掌心雷降妖的张天师。
楹 联颇多,联语多隐括《桃花源记》词句,也与道教无关。
这些联匾在"文化 大革命"中由一看山的老人摘下藏了起来,没有交给破 "四旧" 的红卫兵,故能完整地重新挂出来,也算万幸了。
下午下山,去钻了"秦人洞"。
洞口倒是有点像《桃花源记》所写 的那样,"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