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文档之家› 楚国青铜文化的成就及流变

楚国青铜文化的成就及流变

楚国青铜文化的成就及流变
邵学海(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楚文化研究所研究员)
青铜器产生是人类文明的一个重要标志。

中国青铜时代大约经历了1500多年,其间出现两个高峰,一个在殷墟时期,以商王武丁的妻子,妇好留下的青铜器为代表,工艺主要为合范铸造;一个在春秋战国之际,以楚国青铜器为代表,这时新的铸造工艺体系出现,打破了单一方法铸造青铜器的状况。

由此,中国青铜文化臻于更辉煌灿烂的境界。

楚国青铜器能够成为中国青铜时代第二高峰,它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拥有丰富的铜矿资源;二是具备摄取中原及越人、吴人工艺技术的条件,即地域辽阔,民族众多所致。

铜是先秦重要的战略物资,祭祀少不得青铜礼器,它是政治地位的体现;战争须消耗铜兵,它是取得胜利的基本保证。

先秦列国的国家大事,一是祭祀,二是打仗。

所以红铜生产的多寡,青铜器铸造得好坏,在当时直接影响一个国家政治名分的高低与军事实力的强弱。

一种物质文化成就的获得,与它所依赖的资源状况关系紧密。

那么,楚国的铜资源状况又是怎样的呢?我们不妨看看楚国如何使自己成为东周时期红铜生产最多,青铜器铸造最好的国家。

西周中后期,楚国控制了鄂地,将长江南岸的铜矿带据为己有,从而拥有丰富的铜矿资源,自熊渠以后的楚国国君,从此没有缺铜的忧心,而且还能将红铜慷慨赠予他国。

故事见《左传》:公元前642年,郑文公到楚国见楚成王,成王高兴,表示“赐之以金”,“金”金属意,或称“美金”,即好看的金属,相对不好看的铁——“恶金”而言,它是先秦铜的代称。

但成王大话一出,很快后悔了,因为“赐金”无疑增强了对方军事实力,就像20世纪冷战时期破坏了战略物资与军事技术禁运的“巴统”条例。

于是成王与文公约定:这些铜送给郑国,郑国只能用来铸钟,不能铸兵。

也就是说只能发展文化事业,不能扩大军事实力。

结果郑文公携金归国,当真铸了三口大钟。

据今人推算,当时成王所赐之金当有200多公斤,若做成戈矢,可装备近百辆战车的士卒,这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军事力量,成王后悔也是有道理的。

一则考古材料与《左传》记载相映成趣,它证明楚成王“赠金”予郑国,并非打肿脸充胖子。

1993年,山西北赵晋侯墓地出土了“楚公逆编钟”8件一套。

楚器何以出自晋墓,殊难考证得确凿,但编钟上68字的铭文却清楚地反映出西周晚期,楚国红铜生产富足及青铜冶铸业发达的若干信息。

铭文说:楚王熊鄂为祭祀高祖熊渠,拟铸造编钟,于是为此出巡产铜的鄂地,鄂地土著首领纷纷进贡铜料达“九万钧”,熊鄂将这些铜料铸造了优质编钟“百肆”约800件。

铭文所记“九万钧”和“百肆”可能都不是确数,但楚王纳贡数量一定不少,铸造的编钟也一定很多。

楚国铜资源多到什么程度,成语“问鼎中原”有一个侧面的反映。

公元前606年,楚庄王陈兵周疆,不把周天子搁在眼里,竟询问周室九鼎的大小轻重,九鼎象征王权,诸侯是不能打听的,若打听则意味着觊觎之心的表露。

所以,周室王孙满对庄王的挑衅十分不满,无奈地“正色”道:周朝的气数未尽,天下还是周室的天下,诸侯不能打听鼎的大小轻重。

但是庄王不仅问了,而且扬言:楚国折掉兵器上的尖喙,足以铸九鼎。

仅将戈上的尖端折下来就可铸九鼎,可见楚国武备的强大,亦可见楚国铜资源的富足。

楚国铜多国强,有了傲视列国诸侯,甚至觊觎天子权利的资本。

不过从文化的角度考量,西周中期楚国青铜文化嚆矢方萌,还没有形成自己的特色。

春秋早期,楚国青铜器还承袭中原的风格。

直至春秋中期,楚国青铜文化才出现新气象,形成自己的特点。

这个转折,从工艺的角度看,是楚人参考他族的先进铸造技术,特别是学习越文化的结果。

《吴越春秋》说:“湛卢”是一把神剑,因吴王无道,楚王有道,神剑自行飞到楚国,以去无道而就有道。

如果不嫌牵强,这则故事反映了楚人对待先进事物的艳羡心理。

另,《越绝书》记载则表明楚人把这种心理变成了学习的行动:楚王听说吴国有干将,越国有欧冶子等铸剑名师,楚王愿倾其所有宝物,请他们来铸剑。

结果,干将、欧冶子为楚王铸了铁剑三支。

上述记载虽为传说,但今天楚国故地屡次出土精美的越式剑、吴式戈,为这些传说作了真实的注脚。

历史很可能是:从熊渠始,楚国得到了鄂地铜矿,连带地,也得到越人的冶铸技术。

上述客观与主观条件,是楚国青铜文化成为中国青铜文化第二高峰的前提。

东周是我国历史上的伟大时代,在历史变革大潮中,新价值观念、生活风尚和审美趣味逐渐确立起来,并形成冲击列国的潮流。

出土文物在时间表上显示,楚国率先举起了标新立异的旗子,在青铜艺术上创造出有鲜明时代特色的风格样式,他们不仅以这种新精神,深刻地影响了长江流域青铜文化的发展,而且向北传播到中原地区,向南越过了五岭。

由此在中国艺术史上,改变了过去认为春秋时期形成的,文艺新思潮起于虢国和郑国而影响楚国的看法。

一个被认为化外方国的文化有如此强大的辐射力,在中国先秦史上是少见的。

楚国青铜器以富丽繁密为特点,具体地讲,就是在青铜器皿上铸造立体动物形象,和镂空的装饰以及细密的花纹。

楚国青铜器的工艺体系,则既保持合范铸造,又发展了失蜡、铸镶、分铸、镶嵌、焊接等方法。

而与楚人审美趣味关系紧密,又能够将富丽繁密的美学样式表现到极致,则主要是失蜡铸造工艺。

春秋战国之际,用失蜡工艺铸造的青铜器,迄今只见楚地出土,它意味着,公元前7世纪至前5世纪,失蜡铸造技术只在长江中游流传,其中,春秋晚期的铜禁和战国早期的尊盘,是为荦荦大者,其工艺震惊世界。

淅川所出铜禁是楚庄王儿子子庚的器物。

所谓“禁”,实际是几案,在祭祀或宴享宾朋时作为承放酒尊的器座。

它是周代独特的器物,商代不见。

据《仪礼·士冠礼》说:所以名之为禁,其义在于戒酒。

既用于饮酒,又提示戒酒,有些象现代纸烟盒上的广告“吸烟有害健康”。

可见,“禁”的名称与安定周代社会的要求有关。

铜禁平面如一张小条几,高矮如一张小炕桌,四侧用多层透雕云纹环绕,云纹三层内外套接、重叠,构成细密繁复、穿插掩映的视觉效果。

铜禁瑰丽庄重,装饰玲珑剔透而全局井然有序,宏大的器形与扑朔迷离的视觉效果结合起来,令观者目眩神骇,恍若梦境。

与铜禁共出的其他铜器如升鼎饰件、铜盏、铜俎、“倗矛”等,是已知中国最早的一批经科学发掘的失蜡铸件。

尊盘是楚系曾墓即曾侯乙墓出土的,它为我们展示了一种更为成熟且无上完美的面貌。

李学勤先生指出:尊盘“制作工艺的精巧已达到先秦青铜器的极诣”,其繁缛精巧无与伦比。

尊是盛酒的中型器皿,盘是承水器。

实际上,古代礼制中尊、盘使用并不相配,但两器出土时却是上下叠置,且风格浑然一体。

所以,有学者认为尊盘合一,此盘非承水之器,而是用作盛冰,乃冰酒之器。

描述尊盘的形貌,是一件繁琐而不易的事情,简明地说:尊、盘总计装饰龙164条。

这个数字不包括尊盘口沿上那些蜷曲的虺龙,如果一并计算,总数恐怕不下1000条。

这些龙,加上平雕、浮雕的蟠螭纹饰,其繁丽程度可以想见。

所谓失蜡法,即今天的熔模精密铸造法,是一种模的可失性工艺。

简明地说,即将范内的模具熔化掉,再注入铜水,得无分范的器物。

说的详细点,就是用蜡料作一蜡模,由于蜡的可塑性好,可以做出十分复杂,或者特殊的器形。

蜡模做好,再以稀泥敷裹其外,成为外范。

阴干外范,再加热熔掉蜡模,就形成了空洞的铸件外形,可以浇注铜水了。

可见,但凡用失蜡法铸造的青铜器都是孤品,因为在铸造的同时,也就毁掉了模具。

楚人的失蜡铸造技术可能来自长江以南古越人的创造。

有专家考证,早在商代,长江流域的越人就已经流行模的可失性工艺,即失绳法——譬如铸造提梁壶的提梁,只须以一绳索为模,再裹以稀泥为范,烘干范具,同时使内在绳索化为灰烬,吹尽灰烬,遂向范内空腔灌注铜水,迄冷却,可得一完整的提梁铸件。

至东周,焚失法在楚人手上提升为可用于精密铸造的失蜡法,两者都是模的可失性工艺,只是所失材料不同。

由于设计上的巧智,工艺上的精密,视觉上的瑰丽,上文介绍的铜禁、尊盘,遂成为中国青铜时代第二高峰的标志。

但是,我国在先秦形成的这一尖端技术,到隋唐就失传了,其基本原理只是在一些乡间作坊偶尔地简单运用。

令人意外的是,1000多年后,中国的失蜡法竟转化成洋人的专利。

那是抗日战争时的事情。

驻扎在云南昆明巫家坝机场的美国空军机械师奥斯汀,发现当地用一种看来较为特殊的方式铸造缅寺里的铜钟,这种方式虽然一次只能铸造一件,但铸造的器型规整,且免除了大型圆锥形器物难以合范的麻烦。

他进而发现,用这种工艺铸造飞机螺旋桨因为整体的缘故而异常坚固,于是加以改造利用。

胜利后,这位机械师回到美国便以此申请了专利,专利正名熔模精密铸造法,别名奥斯汀法,俗名失蜡铸造法。

不久,前苏联购买了这个专利,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从前苏联将这个专利买回。

先秦,一个方国的青铜铸造水平和数量,是这个国家综合国力的体现。

楚国的青铜文化,能够成就中国青铜时代第二高峰,除了充足的资源,还有一重要原因,那就是善于学习他族的先进技术,以化成自我发展的动力。

这一点,可不可以算历史给我们的有益启示呢?
当然,但这是讲求实效之时代的普遍风气,不惟楚人独有。

譬如,吴越盛行的鸟虫书和刻纹铜器,流布在黄河以北和湘江两岸,就是中华文化融汇整合的寻常现象,至于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更是拿来主义的又一典型。

相关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