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帛书残片中,有一幅残存大半而比较特殊的帛图(封二),尺寸不大,约幅宽24、幅长20厘米,与另一幅残存的“九主图”大小差不多。
可能是因其归属不太清楚,故原帛书整理小组已整理发表的《马王堆汉墓帛书》[1]中没有介绍,就是有关马王堆帛书的综述材料[2]中也没提起过,一直到2004年出版的《长沙马王堆二、三号汉墓》(第一卷)[3]中,才有该图的目录。
这个目录当时是按照考古报告的要求,将马王堆帛书的所有内容,包括所有残片进行编目的结果。
鉴于这幅帛图的性质还不太清楚,故当时仅采取古书定名的惯例,直接选取帛图上残存文字中开头的几个字,将其定名为“物则有形”图,至于具体内容,一直没展开讨论。
今通过对上博楚竹书《恒先》篇和帛书《黄帝书》的研读,略有所得,故不揣浅陋,略加考释,以求正于大家。
这幅帛图分三层布局,最外一层是朱绘方框,在方框内侧题有文字。
第二层是用青色绘的圆圈,在圆圈外侧题有文字。
第三层是在圆圈的正中,用墨书文字组成一个如云气一样回环的圆,文字是从圆心开始向外旋转书写,其形状与帛书《天文气象杂占》中所绘日晕、月晕之类的云气图有些类似,具有明显的图式意味。
这些文字虽然残缺了左侧的一部分,但残存的中间和右侧文字基本可读。
我们先释读残存文字,再来讨论图式的特殊涵义。
11圆圈正中旋转书写的文字:应于淦,行于□,心之李也。
□淦无□,□无不行淦。
至而应和,非有入也。
蔡解而忘,非有外也。
在这个圆圈的北面单写了一个“淦”字、南面残存“应”字的一半,东面似是一个“无”字,按理西面也应有一个字,很可惜,这块拼上去的残片上没有,但根据这段回旋状文字来推断,西面所缺之字或许应该是“行”字。
如果可以这样推断的话,那这位于四方的几个字也许正好是理解这段文字的依据之一。
“淦”在汉语中是一个义项很单一的字,即水名或地名,用在这里,显然既不是水名也不是地名,应该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词。
帛书《阴阳五行》甲篇中有“淦池”一词,为星宿的专名,而且也不简称为“淦”。
因此,疑“淦”读为“ ”,古音中“淦”是见母侵部字,“ ”是见母元部字,语音相近而可通假。
“ ”当为“恒 ”之“ ”。
帛书《黄帝书・十大经・行守》开篇就马王堆帛书“物则有形”图初探陈松长(湖南省博物馆研究员)・82・马王堆帛书“物则有形”图初探有“天有恒 ,地有恒常”,所谓“恒 ”也就是永恒的主干,永恒的法则。
“ ”用在这里,或许正是所谓“恒 ”之省。
那么,所谓“恒 ”,也就是指形名哲学中那种所谓虚无有的“道”。
帛书《黄帝书・道法》:“见知之道,唯虚无有。
虚无有,秋毫成之,必有刑(形)名。
刑(形)名立,则黑白之分已。
故执道者之观于天下也,无执也,无处也,无为也,无私也。
是故天下有事,无不自为刑(形)名声号矣。
刑(形)名已立,声号已建,则无所逃迹匿正矣。
”“应于淦”的“应”,也可能就是帛书《黄帝书・称》中所说的“道无始而有应,其未来也,无之,其已来,如之”中的“应”。
故“应于淦”或许就是与“道无始而有应”相类似的一种表述。
“李”读为“理”,帛书《九主》中有“得道之君,邦出乎一道,制命在主,下不别党,邦私门,诤李皆塞”一段话,其中“李”字在字形上与此完全相同,帛书整理小组即将其读为“理”,当无疑义。
“应和”之“和”,当与帛书《老子》中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和”意思相近。
帛书《黄帝书・道原》:“一者其号也,虚其舍也,无为其素也,和其用也。
是故上道高而不可察也,深而不可则(测)也。
显而弗能为名,广大弗能为刑(形),独立不偶,万物莫之能令。
”句中的“和”犹调和、合和也。
“入”犹“内”也。
《说文・入部》:“入,内也。
”“内,入也。
自外而入也。
”是知“入”、“内”二字同义互训,义自相同。
这里的“非有入也”和后面的“非有外也”,应该是相对从文。
《庄子・天下》“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之句当可作此句脚。
“蔡”当是“察”字之讹写。
马王堆医简《十问》中的“目不察者”的“察”就写成了“蔡”,帛书整理小组直接将其读为“察”。
“察”犹稽察也。
帛书《黄帝书・道原》:“明者故能察极,知人之所不能知,服人之所不能得,是谓察稽知极。
圣人用此,天下服。
”“解”当从其本义,“察解”应就是稽察分析的意思。
又,“解”或可读为“懈”。
《诗・鲁颂・ 宫》:“春秋匪解,享祀不忒。
”《管子・弟子职》:“一此不解,是谓学则。
”《史记・留侯世家》:“不从必危,不如因其解击之。
”司马贞索隐:“谓卒将离心而懈怠。
”帛书《黄帝书・道原》:“不为治劝,不为乱解。
”帛书整理小组亦读“解”为“懈”,释为“懈怠”之义。
21圈外侧残存的题字:……广言。
终日言,不为言。
终日不言,不〔为〕无言。
……言,必……怪……故……按:“言”是形名学说中一个重要的哲学范畴,在有关的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中多有讨论和阐述。
一般说来,言是“心之符”。
帛书《黄帝书・十大经・行守》:“有人将来,唯目之瞻,言之壹,行之壹,得而勿失。
〔言〕之采,行之 (熙),得而勿以。
是故言者心之符〔也〕,色者心之华也,气者心之浮也。
有一言,无一行,胃(谓)之诬。
故言寺(志)首,行志卒。
”这是将“言”视为意志的先声,是判断一个人内心活动的重要依据,我们现在所说的观其言,察其行,即属同一种认识。
此外,在形名学说中,“言”又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
上海博物馆藏楚简《恒先》篇:“有出于或,生(性)出于有,音(意)出于生(性),言出于音(意),名出于言,事出于名。
或非或,无谓或。
有非有,无谓有。
生(性)非生(性),无谓生(性)。
音(意)非音(意),无谓音(意)。
言非言,无谓言。
名非名,无谓名。
事非事,无谓事。
”这是有关宇宙万物生成论的文字,其中就特别强调了“言”这个范畴的重要性,对此,郭齐勇先生有过很具体的阐述:“言、名、事的关系,《韩非子》有一些讨论:‘主道者,使人臣必有言之责。
’(《南面》)指言与不言都必承担责任。
‘循名实而定是非,因参验而审言辞。
’(《奸劫弑臣》)‘人主将欲禁奸,则审合形名;形名者,言与事也。
’‘为人臣者陈而言,君以其事授之事,专以其事责其功。
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罚。
’(《二柄》)‘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定法》)受申不害影响,韩非说:‘圣人・83・・84・・2006年第6期执一以静,使名自命,令事自定。
’(《扬权》)又说:‘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
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
故虚静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
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
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
’(《主道》)。
‘名’字可以是名词,指名相,也可以是动名词,指言语所表达的,其内容指道理或名称。
‘形’即表现。
在一定场合,‘名’就是言,‘形’就是事。
在另外场合,形名泛指言事。
‘情’指真实状况,实情。
‘参同’、‘参验’、‘参合’指验证、检验、证明,使所表现(形)与所言说(名或言)相符合,或者形名指导社会实践。
言自为名,事自为形,审合形名,结果是名至实归,名当其实,如此,君主才可能如‘道’的品格,无为而治。
这是道法家形名思想的要点。
《恒先》篇显然是与这些思想可以相通的。
”[4]这幅帛图中的“终日言,不为言,终日不言,不为无言”,具有很强的思辨性,所谓“终日言,不为言”,其意思应该是整天说个不停,等于没说,甚至还产生许多不利的影响。
这方面,帛书《黄帝书・道法》中亦有一段类似的文字:“事必有言,言有害,曰不信,曰不知畏人,曰自诬,曰虚夸,以不足为有余。
”所谓“终日不言,不为无言”,也就是说整天不说话,并不见得没有表述自己的思想。
这与《老子》的无为思想是一脉相通的。
《老子》:“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
”《黄帝书・名理》:“道者,神明之原也。
神明者,处于度之内而见于度之外者也。
处于度之〔内〕者,不言而信,见于度之外者,言而不可易也。
”所谓“不言之教”、“不言而信”者,似都可作为这句“终日不言,不为无言”的注脚。
31框内侧残存的题字:物则有形,物则有名,物则有言,言则可言,言有〔不言〕,……明……以智(知)……归。
这几句话是阐明“物”与“名”,“名”与“言”的关系,重心还是落实在对“言”的阐述上。
有关“物”与“名”、“言”的关系,帛书《黄帝书》中亦多有阐述。
如《称》:“有物将来,其刑(形)先之。
建以其刑(形),名以其名。
其言谓何?环(繁)〔刑〕伤威,驰欲伤法。
无隋(随)伤道。
数举叁者,有身弗能葆也,何国能守?”这里阐释了形名的建立事关守国保身,意义重大。
又如《道法》:“凡事无大小,物自为舍。
逆顺、死生,物自为名。
名刑(形)已定,物自为正。
”其中的“物自为名”与这里的“物则有名”当属相类似的一种表述。
关于“言”的重要性,《黄帝书》中也曾反复强调,如《经法・名理》:“若(诺)者,言之符也。
已者,言之绝也。
已若(诺)不信,则知(智)大惑矣。
已若(诺)必信,则处于度之内也。
天下有事,必审其名,名□□循名厩(究)理之所之,是必为福,非必为灾。
是非有分,以法断之。
虚静谨听,以法为符。
审察名理终始,是胃(谓)厩(究)理。
”这就是说,应诺,是语言上答应别人的凭证;不应诺,是语言上拒绝别人的表示。
如果讲话不算数,不守信约,那就是头脑糊涂。
所以凡应诺之事一定要讲诚信,这才合乎道理。
天下有事的时候,一定要审核它的名,用循名责实的办法,分辨对错,是正确的就一定会带来幸福,是错误的就一定会带来灾祸。
以道法的标准来裁决是非,来虚心听取不同意见,循名责实,这就是穷究事理的方法[5]。
帛图中的文字残缺太多,有关“言”的阐述尚没有展开,但现存的这句“言则可言,言有〔不言〕”,显然也是对有关“言”这个特定范畴的一种形名学说上的讨论,只是它该是如何展开的,我们现在无法复原。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明显看出,这些文字大都与帛书《黄帝书》中的黄老思想和形名学说有很密切的关系,但为什么这些文字不直接书写,而要组合题写在这幅特殊的图式中?很显然,这种特殊的图式隐含着许多特定的意义。
这种外方内圆的图式应当是反映中国古・85・马王堆帛书“物则有形”图初探代宇宙模式的式盘的一种图示。
现在所知,已出土的古式共有9件,见于著录的有8件(湖南沅陵虎溪山汉墓出土的1件未见图像),最早的2件是西汉初期的漆木古式,1977年出土于安徽阜阳双古堆西汉汝阴侯夏侯灶墓中,古式均由圆形的天盘和方形的地盘两部分组成,1件天盘直径9.5、地盘边长13.5厘米(图一)。
另1件天盘直径8.3、地盘边长14.2厘米(图二)。
李零先生曾指出,这种式盘,本来是古代数术家占验时日的一种工具,它虽方不盈尺,但重要性却很大,对理解古人心目中的宇宙模式,乃至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是一把宝贵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