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菊的说法:官员行为的政府责任提起民事诉讼的上述设想显示了,人们易于将秋菊要讨的“说法”等同于民事法律上的“赔礼道歉”。
[9]这是不对的。
秋菊要讨的“说法”,不是寻常意义的“赔礼道歉”,而是让一个“公家人”,让一个“干部”给她赔礼道歉。
让公家人给老百姓赔礼道歉,这是秋菊讨说法的要害。
因此秋菊从始至终都是在向“公家”讨说法。
包括最初向村长本人要说法时,秋菊找的其实不仅是“王善堂”这个自然人,而且是“村长”这个公家人。
只是普通百姓没有使用区分“公务行为”和“私人行为”的现代法治概念。
所以村长不给说法的时候,秋菊向李公安委屈地告状“你是村长,你还打人,你就是不对么”,庆来父亲也气愤的说,“他政府的人,他不管!”同样逻辑,既然村长这个公家人不给说法,就只能继续向公家讨说法,如庆来说的,“他[村长]不管,有管他[村长]的地方”。
但是,秋菊能够一次次上路,恰恰说明她始终相信这个体制。
她相信“公家”会给她一个说法:“我就不信没有个说理的地方”。
这也是当代“讨说法”这一流行语的基本含义:找政府评理,让公家主持公道。
在秋菊一家的眼里,之所以“官家人”是“公家人”,是因为“官家”就应当是“公家”。
正是因为抱有对“官家”主持“公道”的坚定信仰,庆来一家才会觉得,村长是官家人而不主持公道,那就是“欺负人”;李公安和严局长作为公家人不给说法,这样的结果秋菊“就是不服”。
明白了这些,“秋菊的说法”意思也就清楚了:要让“官家”/“公家”给自己做主,管管欺人太甚的“官家人”/“公家人”。
用学术的语言来说,就是要求政府兑现约束政府官员的政治责任。
所以秋菊要讨说法,“民告民”不行,非“民告官”不可。
她和村长之间真正的纠葛,根本不是两个平等民事主体之间的权利义务关系,而是官民之间的地位关系。
所以不难想见,即使秋菊熟读《民法通则》,即使秋菊选择的就是民事诉讼,要解决的也还是同一个问题:让村长这个“公家人”给自己赔礼认错。
同样道理,即使秋菊提起了并且打赢了民事诉讼,村长也还是不可能乖乖地执行这一判决。
其实现实生活中的许多针对政府官员的“民事诉讼”,都不是为了什么民事权益,而是和秋菊打官司一样,想要借着国家的力量管教管教为所欲为的公家人。
这和他们到人大政协、找媒体记者的用意没什么不同。
他们和电影里的秋菊村长一样,都知道这根本不是个“钱”的问题,不是什么“民事”问题。
打“官司”,说到底,打的还是“官”司。
所以《秋菊打官司》片名中“打官司”的意思,不仅仅是指最后诉诸法院的那个“法律诉讼”,而是从行政调解开始的整个“民告官”的过程。
这个过程从秋菊走进李公安的办公室就已经开始了。
忽略了“民告官”这个最直观、最基本的主题,就会把“秋菊打官司”仅仅理解为——正如其英文片名——“秋菊的故事”。
《秋菊打官司》讲的绝不仅仅是“秋菊的故事”。
中文片名的奥妙在于,虽然只是点出了主人公“秋菊”的名字,但是“打官司”的“打”字暗示着“对手”的存在,意味着这不是一场秋菊的独角戏,隐含地指明了“秋菊的说法”的关键:“和谁打官司”。
而“官司”二字则隐含了影片中一再强调的“公家人”这一意涵,隐含了“村长”在这个故事中的特殊意义。
而村长,这个秋菊打官司指向的“对手”,正是整个“故事”一再试图解决但却始终未能妥善解决的核心问题。
可以说,影片的每个情节都是为了解决“村长问题”而产生的“连锁反应”。
村长这个“问题制造者”,无疑是整个故事的关键所在。
“秋菊的故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村长的故事”。
因此只听懂“秋菊的说法”还不够。
依照法律人兼听则明的信仰,还应当耐心听听,什么是“村长的说法”。
进而设身处地想想,究竟村长为什么不肯给秋菊一家低这个头、认这个错,究竟低头认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究竟村长有什么无可退让的“要命的地方”。
四、村长的说法:行政执法的政治条件村长的说法有三层含义。
李公安第一次来村上调解,村长讲了他为什么不给秋菊说法的第一个“说法”:“俺是按你们发的文件办事。
”在接受了现代法治理念的人看来,村长打人完全是出于个人私愤,是他和庆来之间由于个人情绪引起的私人冲撞。
这和“按文件办事”,和执行公务,扯不上半点关系。
人们会像秋菊一样向李公安辩驳,“文件上也没写打人这一条”,会和李公安一样反问村长,“文件上又没说让你打人!”可是,村长显然也不能接受现代法治理念的这个批判。
村长所以强调“俺是按你们发的文件办事”,有个潜台词,就是他并不认为自己打人和执行公务无关:要不是为了按你们政府——公家——发的文件办事,庆来怎么会骂我,我又怎么会踢他?!他对秋菊说的话也适用于我们:“有心有肺的想一想,我为啥踢他?!”——有心有肺的想一想,庆来为啥骂我?!是啊,庆来和村长没有个人恩怨。
庆来之所以骂村长,就是因为村长要“执行公务”和“依法办事”。
这是问题的关键。
所以在他看来,被骂和打人,都是执行公务的一部分。
李公安并没有反驳这一点。
他承认,这的确是村长面对的实际问题。
既然这是村长面对的实际问题,政府要是不体谅,那他的工作就没法干,政府的文件也就没法执行。
这是当县公安局的行政裁决下来,李公安让村长“回去给秋菊两口子说些面子话”的时候,村长给出的第二个“说法”:“我大小是个干部,以后我在村里没法工作么。
”换句话说,不给秋菊的说法,是他这个“干部”“在村里工作”和“按公家发的文件办事”的必要条件。
李公安也默认了。
他承认,这是村长工作的现实处境。
而且,村长的说法其实还有一层弦外之音:我是咱公家的自己人,公家当然得给自己人撑腰。
所以,当市公安局的行政复议下到村里,虽然多赔了五十元钱,反而坚定了村长的信心,相信自己的说法没错:“秋菊,我跟你说,官司打到天上,也就这样了!我跟你说,我不怕你们告。
我是公家人。
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上面都知道。
他不给我撑腰,给谁撑腰?”这个说法和秋菊的说法一样,也是关于公家应当如何对待公家人的说法。
双方针锋相对的冲突恰恰在于,秋菊相信,是“公家”就得主持“公道”,总会给自己一个说法,而村长则认准了自己“是公家人”,“公家”肯定会给自己“撑腰”。
这就是村长的第三个说法。
总之,村长的三层含义合在一起是说,政府保全“村长的面子”,是村长替政府执行公务所必须乃至应当获得的政治条件。
至少其中的前两层意思,并不是以一种“契约”方式和政府讨价还价,而是客观地讲了一个道理,一个不论是谁放在这个位置都得遵循的道理。
那么,李公安和严局长在听了秋菊和村长两人各自的说法之后,为什么默默认可了“村长的说法”,就是不给“秋菊的说法”呢?显然,与吴律师和无名法官代表的现代法律(人)不同,李公安和严局长不是没听懂秋菊的说法。
他们都既不是大善也不是大恶(这一点,使我们可以把问题的讨论集中于政治逻辑本身),并且都对秋菊充满同情。
理解和同情“秋菊的说法”,却支持了“村长的说法”,必定有特殊的缘故。
看来,听懂了秋菊和村长各自的说法之后,还得从李公安和严局长的说法做法中,耐心听懂和看懂他们代表的“公家的说法”。
五、公家的说法:公私兼顾的官方逻辑乍一看,李公安和严局长代表“公家的说法”,认同的正是“村长的说法”。
李公安不仅把这一点理所当然地讲给庆来一家:“人家[村长]是干部。
总得给他留点面子”,而且直截了当地用来说服村长:“刚才县上裁决你又不是没看么,你不丢面子么?”甚至,李公安的工作每次都先从村长那里做起,凡事一定是村长在先,秋菊在后。
在调解的时候他要和村长单独谈一下,后来县公安局的行政裁决下来,他也是先找村长做说服工作,再后来,明明是秋菊千辛万苦从市公安局那里讨来的复议书,却被李公安交到了村长手里。
这微妙的先后次序,秋菊都那么敏感,村长自己肯定更清楚,村民也都能从中识别出基本的“信号传递”(signaling)。
[10]但李公安这么“做”,显然不是因为在个人好恶上偏心村长,而是始终在“讲”他的那个说法:“人家[村长]是干部。
总得给他留点面子”。
接下来,秋菊在行政系统的层层上诉,得到的都是县市公安局用维持原判的“做法”一遍遍认可和重复的李公安的也就是村长的这个“说法”。
县市公安局的决定甚至也遵照这个说法的基本精神,同样给李公安留了面子。
公家对村长面子的维护之所以如此重要,归根结底,是“公家”已经取代“长老”,成为了基层政治秩序的载体。
虽然是山沟沟里的一个小村庄,可是这里也不再是费孝通先生描述的那个“长老统治”了。
[11]庆来的父亲年纪更大,但远远没有村长在村里的影响力:儿媳难产,他自己叫不来人,只能去央求村长。
可见“长幼之序”不再能够产生权力,年老的人不再“握有强制年幼的人的教化权力”,看戏的年轻人也不再认同“逢着年长的人都得恭敬、服从于这种权力”。
[12]在村子里真正起到权威作用的已经换做了国家的也就是公家的面子。
换个角度说,这和秋菊只能走出村外“打官司”,其实是一个道理。
“秋菊的说法”在村里讨不到,正是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和国家权力的基层延伸联系在一起,和“官”联系在一起。
原有的乡土秩序之所以解决不了这样的问题,是因为这里没人能管得了“公家”,也就没有人能管得了这个“公家”的人——“公家人”。
秋菊当然可以选择不上告,不打官司。
但如果她不想受村长的欺负,她就必须走出她的“伊甸园”,到乡土秩序之外遥远的公家那里,到那个能管得了公家人的地方,讨个公道。
总之,秋菊和村长在乡土秩序中的生活已经是现代社会的一部分,已然无法脱离国家权力这一政治基础。
因此他们之间出现的问题以及如何解决这一问题,都必须从公家那里,也就是从现代国家那里,找到原因和结果。
但是,如果我们只能理解到这一步,那还是没有完全听懂李公安和严局长的说法。
因为进一步的问题在于,既然村长在法律上不是公家人,为什么乡里、县里和市里的政府部门不能只是依法办事,只是保全公家的面子?为什么还要在公家的面子之外给村长“留点面子”?以及,为什么在村长留有面子的同时,他们又都一次次帮着秋菊层层上告,级级上诉?李公安和严局长没有直接回答这些问题。
但是《秋菊》结尾处“救人的村长”和“打人的法律”对比鲜明,让我们再次理解了前述“公家的说法”中包含的另一层深意:无论是公家的“文件”,还是秋菊的“性命”,都离不开“村长的面子”。
李公安和严局长对村长面子的处处照顾,最终是对公家和私家双重利益的小心维护,反映的是“村长的面子”对中国行政体制运作和基层秩序维护的双重意义。
有句俗话说得不俗:“别拿村长不当干部,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苏力先生在《送法下乡》一书中分析了村干部对国家权力支配地方秩序的重要:“在各类干部下乡办事时,村干部在每一个这类具体场景中都几乎不可或缺。
[公家人]……进村首先要找村干部,获得他/她们的配合,然后再开始工作。
”[13]影片同样暗示了这一点:如果村长叫不来人,秋菊和孩子难产而死,村民们不仅是瞧不起王善堂,而且会瞧不起“公家”和所有“公家人”——包括李公安和严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