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师院学报哲社版2000年第1期人妖恋模式及其文化意蕴谢真元摘要:古代人妖恋小说情节模式可分两段探讨。
前段有四种模式:再生还魂型、缘尽而散型、人鬼冥婚型、生死夫妻型;后段以《聊斋》为代表,多为爱情三部曲模式。
人妖恋模式是神话原型、人神恋小说嬗变的结果。
通过这些模式,可以窥见时代、作家的文化心态。
关键词:人妖恋;情节模式;神话原型;文化意蕴中图法分类:I207.41 文献标识码:A在中国古代情爱小说的长河中,人妖恋故事是其不可忽视的支流。
所谓人妖恋,指人与鬼魂或非人的异类相恋,这是人神恋小说的变形、扩展及其世俗化的结果。
综观中国小说史,汉唐之间是人神恋小说盛行的时代,而人鬼恋小说则刚刚开始兴起,例如魏曹丕《列异传》、晋干宝《搜神记》、南北朝刘敬叔《异苑》等书中均有所涉猎,虽然极为简约,颇似现代微型小说,却开启了人鬼恋小说的先河。
唐人小说中人鬼恋作品开始增多,且“叙述婉转,文词华艳”,例如《李章武传》、《华州参军》、《张云容》、《颜》、《独孤穆》等。
与此同时, 人狐相恋的小说亦开始出现,如《任氏传》。
唐人小说中的鬼狐多美丽善良,少有妖气,为后世的人妖恋小说定下了基调。
宋明时期,人神恋小说渐趋消歇而人鬼恋小说更为昌炽。
明洪武间瞿佑的《剪灯新话》、永乐间李昌祺的《剪灯余话》、万历间邵景詹的《觅灯因话》,以及宋元话本小说中,人鬼恋故事大量涌现,内容丰富多彩。
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不仅继承了人鬼恋故事题材,而且创作了大量的人狐之恋、人与异类相恋的作品,集我国狐魅花妖情爱小说之大成,代表了我国古代人妖恋小说的最高成就。
因此,我们将《聊斋志异》作为考察人妖恋小说情节模式的主要文本对象。
一、人妖恋情节模式概述人妖恋情节模式,情况较为复杂,为了叙述和概括的方便,我把它分为两个阶段:其一是《聊斋志异》以前,其二是《聊斋志异》。
第一阶段以写狐鬼祟人的作品居多,尤其是魏晋六朝小说,多叙异类对人的危害,真·18·正涉及人妖之恋的作品并不多。
从唐人小说到元明传奇、话本,这类作品开始增多。
从总体考察,可分为四种情节模式。
第一,再生还魂类。
作品有《搜神记》中的《河间女子》、《贾偶》;《异苑》中的《章泛》;《剪灯新话》中的《爱卿传》、《金凤钗记》;《剪灯余话》中的《贾云华还魂记》、《秋千会》;唐传奇中《华州参军》等篇。
这类故事的共同点,均为男女生前相爱,但由于种种阻碍无法掌握自己的婚姻,通过因情而死、死而复生的途径得遂良缘。
这类故事的情节大体是一个三部曲模式。
1、男女之间有婚约在先或已成伉俪;2、婚姻受阻,往往是女方家长专横造成,或恩爱夫妻因社会恶势力侵入遭逢变故,女方被强权所掠而亡逝;3、男方掘墓开棺,女子因情复活,终成眷属;或女子鬼魂与男子相聚,借尸还魂后终成眷属或另行投生,无缘再成夫妻。
第二、人妖相恋,缘尽而散。
作品有《列异传·谈生》;《录异传·韩重》;唐人小说《任氏传》、《李章武传》、《颜》、《独孤穆》;《剪灯新话》中《绿衣人传》;《剪灯余话》中《田洙遇薛涛联句记》、《秋夕访琵琶亭记》等篇。
这类故事除《韩重》一篇系男女双方生前便是恋人外, 其余均属男子与鬼狐相恋,共同生活数载,缘尽而散。
以《谈生》为例,其情节由三部分构成:一、男子独居;二、年轻美貌的鬼女主动前来相就;三、因男子操之过急以灯相照,使女子不能复生为人,从此人鬼两途,缘分断绝。
这类小说的情节模式基本相似,只是唐人小说和明人小说,故事更曲折跌荡,叙述更委婉细腻,缘分断绝的原因各不相同。
第三、人鬼冥婚,因情复生。
例如《搜神后记·马子》、唐传奇《张云容》等。
第四、生死夫妻型。
最典型的是《剪灯新话·翠翠传》。
翠翠与金生是同窗之友,二人私定终身,几经波折,终成眷属。
后来翠翠为张士诚部将李将军所掳,金生寻觅七年始知下落,便以翠翠之兄的名分留在李将军麾下,但终无法使翠翠脱身,于是忧愤而死。
不久翠翠亦亡,埋在金生之旁,其鬼魂依然为恩爱夫妻。
这篇小说曾被凌蒙初改写成话本,列入《二刻拍案惊奇》第六卷,回目名为《李将军错认舅,刘氏女诡从夫》。
叶祖宪的戏曲《金翠寒衣记》,也是以这故事为题材的,可见其影响之大。
第二阶段,以《聊斋志异》为代表。
《聊斋志异》中人与狐鬼花妖的爱情婚姻故事篇幅最多,成就亦最高。
在这类作品中,男主人公均为凡人,女主人公多为花妖狐魅幻化的美女,结构模式与清代以前的这类作品大体相似。
日本汉学家户仓英美女士曾在《变身故事的变迁》中把《聊斋志异》中人狐恋的情节模式归纳为“出嫁狐女型”:1、男性见到美丽的姑娘就与她发生爱情。
2、他们排除种种困难而完婚。
3、因某事件的发生而揭露了异类女性的来历。
4、女性离去;或者度过难关,大家照样过着好日子(辜美高、王枝忠主编《国际聊斋论文集》第184-185页)。
参照户仓英美的归纳法,我们可构拟出《聊斋》中人妖恋小说的结构模式,即“爱情三部曲”模式:·19·1、无论男子是否有家室,只要单身独处,便有年轻貌美的女郎不期而至,并主动与男子欢好;2、遭遇磨难与变化,多为女主人公用神异能力使男子摆脱困境并带给他们意想不到的幸运;3、大团圆结局,男子获得人生的满足,异类女性成为男子敬爱的对象。
也有少数篇目以诀别为结局,但诀别是由异类(女性)提出,男性苦苦挽留而不得。
如《阿英》、《葛巾》中女子皆因男子生疑而离走。
《聊斋》这类情节模式中的花妖狐魅,都被塑造为有情有义、才貌兼备的佳人。
在蒲公眼中,花妖狐魅等超自然生灵和人一样,也有七情六欲,但却不象人类那样受到现实礼法规范的束缚,人与异类相爱的故事被表现为以性爱始、以情爱终的格局,其中深蕴着作者在世俗礼教之外自己构建的性爱道德标准。
二、原型模式的嬗递变化探讨人妖恋小说原型模式的嬗递变化,必须要追寻到原始神话,以神话原型为出发点,用原型观念去观照作品的情节模式,方能发现作品的潜在结构与深层意蕴。
笔者认为,在中国上古神话中,有三则神话对人妖恋小说的模式具有较大的影响。
一是西王母神话。
在《三海经·大荒西经》中,“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载胜,是司天下之厉及五残”,显然是一个半人半兽、远离人性的形象。
后来,在《穆天子传》和《汉武故事》中,她一变而为美丽的人形母后。
虽然无论是形貌威猛的兽形神,还是雍容华贵的人形母后,她本人都没有品尝过爱情之果,终身与情爱无缘,但是,她由恐怖的半人半兽形象转换为人间美艳的女性,这对开启后代作家异类变换美女的这一想象思维,无疑具有极大的启示。
二是大禹娶涂山氏之女为妻的神话传说。
大禹为了治水,直到三十岁尚未婚娶,在涂山他遇到一位九尾白狐幻化的女子,并与之相恋。
涂山之人作歌曰:“绥绥白狐,九尾疣疣。
我家嘉夷,来宾为王。
成家成室,我造彼昌。
天人之际,于兹则行。
明矣哉!”这首歌见于《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大意是:谁见了九尾白狐狸,那是要成王的征兆;在这个地方成家成室,一定会家道兴旺。
于是大禹娶涂山女为妻(参见陈建宪《神祗与英雄——中国古代神话的母题》第232页)。
涂山氏女系九尾白狐,多情而又有才,曾帮助大禹治水,并为大禹繁衍后代,这难道不是人狐之恋小说的最早原型吗?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青凤》中便用了此典故。
青凤的叔父说:“我涂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后谱系尤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
”可见,人狐婚恋,可追溯到上古神话时代,渊远流长。
第三便是对后世文学创作产生过巨大影响的高唐神女。
据闻一多先生考证,上古神话中的涂山氏与高唐神女都出于一个共同的远祖(参见闻一多《神话与诗·高唐神话传说之分析》)高唐神女为楚怀王自荐枕席,九尾白狐涂山氏主动委身于禹,至少在这一点上,她·20·们确实有共同之处。
如果撩开蒙在她们身上的神秘面纱,其实是两位奔女的形象。
《高唐赋》传之既久远,并能打动历代无数男女魂魄的秘密,就在于它的深层结构实际上是对人类在封建礼教禁锢下丧失的性爱主动精神的呼唤。
以上三个神话传说综合起来便可呈现出这样的原型模式:兽(狐)可以幻化为美女,她们和神女一样,主动地向人类男性献身,并帮助男子成就事业,生育后代。
这一模式在后来的人妖之恋故事中得到反复表现。
陆学明在《典型结构的文化阐释》一书中对神话原型与文学典型之间的关系有一段颇精辟的论述,他说:原型为文学创作者与读者们提供的是一个外在于人类的意识、但同时又内在于人类的潜意识、内在于人类自身无法回首反观的灵魂深处的一个现成的、给定的一个框架、一种结构或者说一个内形式。
这个内形式上附着了我们祖先在初始时期心灵第一次震撼所蕴积的快乐与忧伤、希望与恐惧、兴奋与绝望、热爱与仇恨……我们永远也无法将我们集体无意识中所深深埋藏的内容以它本来的面目显现于我们的意识,就象我们无法倒转时间,重新回到混沌初开,众物出现,首创迭起的太古世界。
但是在瞑瞑之中我们却无时无刻不感受着神话原型的呼唤。
每当与我们种族记忆相关的情境再现,我们就会以莫名的激情来重温曾深深打动我们祖先的情感与情绪。
神话原型的力量就是如此富有诗意地超个体、超种族、超时空,具有绝对普遍意义地存在着、潜伏着,并时时刻刻渴望着形式,渴望着被触及、被激活,渴望着以被转换生成的面貌而一再被显现。
(《典型结构的文化阐释》第181-182页,吉林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当我们全面考察人妖之恋小说,便会惊喜地发现这种神话原型的嬗变、转换生成的轨迹是十分清晰的。
首先,人妖恋实质上是人神恋故事的符号变换。
笔者在前面谈到宋明时期,人神恋小说式微而人鬼恋小说昌炽;到了清代《聊斋志异》的问世,人妖恋故事又打破了人鬼恋的一统天下。
在这些小说中,男主角均无大的变化,他们都是凡间男子,多为下层书生。
女主角则从神女、仙女变换成为鬼女、狐女、妖女。
前者与后者相较,二者都美貌多情,但前者身份高贵,较少约束,男性对她们多为仰视,更多地体现了理想化色彩;而后者则多为怨女,往往自惭形秽,自卑感较重,对男性多为仰视,更多世俗气味。
例如《绿衣人传》中,绿衣女临终之前与其夫诀别,说:“儿以幽阴之质,得事君子,荷蒙不弃,周旋许时。
往昔一念之私,俱陷不测之祸,然而海枯石烂,此恨难消,地老天荒,此情不泯!今幸得续前生之好,践往世之盟,三载于兹,志愿己足,请从此辞,毋更以为念也!”《秋夕访琵琶亭记》中,鬼女自称系陈友谅宫中婕妤,与青年书生沈韶邂逅,沈韶“起出拜见,且谢唐突”。
婕妤回答说:“朝代不同,又无名分,何唐突之有!”又说:“妾沉郁独居,无以适意,每于此吟弄,聊遣幽怀。
”当他们同居四载,冥契将尽时,沈韶凄惶感怆,欲自缢相追随,婕妤阻止他说:“郎阳寿未终,妾阴质未化,倘更沉溺世缘,致君非命,冥司必加重谴,彼此牵缠,何时是了?兼之定数,举莫·21·能逃,纵曰舍生,亦为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