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个沈勤一千个陈琦钱大经沈勤和陈琦,两位当代艺术家,近年随着绘画成就的日益彰显,在中国当代画坛呈上升之势,人们注视他俩的视线渐渐地要转换为仰视了。
各种访谈、各色刊物介绍、各式照片的曝光,似乎已制式性地将他俩归入当代艺术大V们的行列之中。
或许,一如艺文界许多成功人士,接踵而来的该是绯闻、事端、八卦等俗世熟悉的种种戏文,从而在这个喧嚣的名利场中增添两位供人们文化消费的对象?当今画坛,只要一有画者成功(名誉或市场),立即会吸附起一层又一层理论装饰,运作包装的尘埃,这种华丽而惰性的雾霾,弄得大家看他们面目不清,总觉得是千人一面。
前一时间,曾读见一本刊物的双幅首页,赫然一排当红艺术家合影。
精美版面上,艺术家们无一例外的衣着入时,站姿炫酷。
其实圈内熟悉者都清楚,他们实在是大不相同,或张扬、或颓废、或沉静、或柔和,各是各的成就,各是各的面貌。
还有,观众看他们,看他们的作品,也必定是各自体味各自感受。
“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种双重的差异性,构成当下现代艺术的真正生态。
我不担心沈勤和陈琦这两位正走红的艺术家,会淹没在当下“遍地走龙蛇”的混沌喧嚣中。
因为他们基本都是审美本体论者,对自己的理念和作品状态有着长期的、清醒的自我坚持,不会轻易接受广泛的、普适性的美学评论和价值定位。
他俩是很难归类的艺术家,对他俩的独立和独特,我有足够的了解。
另外,长期处于半封闭的创作状态中,他俩或多或少都有些“排外”倾向,他们从不东张西望,只专注于作品完成的具体问题,操心细节与技术,高效且多产。
我想,在知识储备与自我修养都足够的基础上,“闭门造车”有什么不好?现代人缺这种精神。
我与沈勤陈琦经常一起议论:作为画家,大家都是动手干活的人,撇开原创理念不谈,那种创作过程中劳作的快感,发现新图式的狂喜,偏执的细节追求,个人技术上的嗜好,甚至,一些隐秘的“病态”的深层心理活动,其实才是构成一张作品的要件。
先验或后续的理论分析,很难归类与解释上述这种状态——我称之为艺术品长成的生命状态。
我们经历过太多的各色各样的理论言说和文字包装,但它们只能是艺术作品合适或不合适的华丽外衣,而不会是鲜活的、充满差异性的艺术生命体的皮肤。
现在,沈勤和陈琦的展出,提供给我们艺术生命状态的丰满个案,面对这些作品,我更愿意从朋友的、同行的角度,以个人体验的方式去贴近触摸这两件“艺术生命体”。
沈勤:“躲”出来的纯净在俗世生活中,沈勤的“躲避”是出了名的。
他自己说过:生活中是个怕烦的人,不会主动去改变什么。
那么,对于绘事,他这样解释他的创作心态:我烦这个社会,我试图找到一个心境,能让我和我有同感人的逃避的心境。
他找到没有?找到了。
看看他最近的一些作品:《水田·黄昏》《园·一支游走的荷》《远处走廊的石头》《园·飘着的莲》等等等等。
画面透明、纯净、飘忽,个中物象都散了架似的失重,流淌出暧昧的、冷漠而诱惑的气息,有一种疑神疑鬼的躲闪。
画面的质感那才叫作“吹弹可破、入口即化”。
想想那些买回沈勤大作的藏家们,真正是抱回了一个需要好生呵护的“婴儿”,其矜贵娇嫩,不在话下。
“矜贵娇嫩”,在当代粗粝躁动的语境中,是多么的不合时宜!这样的艺术生命体,显露着逝去时代的珍贵,又需要静泊柔和心境的滋养,而我们离开那个时代与心境,已经久远。
曾经的“八五”好汉,新潮战士,早年作品深刻冷峻,画面结构宏大坚挺,有刀斧金石之声。
现如今一派温雅,有清濯秀润之气。
怎会变得如此这般?谁曾想到,沈勤有“薄弱蝉翼的未来”?这个中的变故历程,心理走向,如按时下评论模式分析开去,当是别一篇涉及到当代艺术史的可观长文。
这里用得着一句老话:“性格决定命运。
”沈勤本性优柔,与他外号“铜头”不符,心思敏感独到而表面随和谦让。
(想到他时尚杂志中,满腹经纶的沉着脸,叉腰岔脚的扮酷站姿,不禁莞尔。
)中年已至,经过“八五”新潮狂飙征战的疲惫,也看够了当代艺坛种种乱象,他选择“躲避”一途。
“躲”开人群,“躲”开主流与时尚,甚至“躲”到文化边缘的二级城市居住。
大家只当他是沉寂,又谁知道他之不屑?沈勤曾说:“我有时候会把自己放在事情的外面。
”这不容易。
沈是嫉恶如仇的人,对美丑之间的探索质疑是那样的较真,并由此产生出美学判断上的“洁癖”。
这样的洁癖,使他慢慢的不与这个世界较真,从浑浊的派别纠缠和无用的艺术纷争中渐渐抽离,一路“躲避”到自己的桃花源,整日向往着宋人的“飘逸世界”,作品愈加的不食人间烟火了。
沈勤的路数,表面上看是对当下时代的宽容避让,内心里是以一种洁癖的自恃在抗衡。
回头看他的画。
近来沈勤的东西多为“顺心”之作,似乎是随性流淌而出。
但千万不要被他画面的“无辜清新”所迷惑。
他“很用心的去画一张简单的画。
”平淡出手,背后多少机心!沈用一派“纯真”,组织其不易提防的视觉陷阱,人们往往被这些心不在焉的平淡给“蒙”了。
沈的机关用心,隐藏在半遮半露的山石后;溶解进水渍墨痕的精细边纹里,潜行于似乎“无笔”的大片平涂中。
所谓“细微之处见精神”,读读他的口供:“……我对蘸墨的感觉,水蘸上淡淡的墨,在宣纸上流动与控制的痕迹,令我非常兴奋。
再比如画树,我有时候用木炭条,涩涩的非常松动的细节,非常舒服。
”还有,“绝对不能忍受画面中多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笔笔之间一定是有控制的节奏,确保画面最终的洁净。
”他要的是“对画面最精炼的追求。
”这使我们想到沈勤的大山水,如果说沈已把宋人大结构山水吃透的话,那么他自己的却大异其趣,单纯、精炼,与宋人的跌宕起伏不同,他把深山大壑画的这般洁净,几无结构的大片平涂,殷殷的玫红运用,着实令人吃惊。
如果说宋人的山水是“重”,他的就是“失重”。
美国画家马克·罗斯科的大色域平涂作品,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沈勤的玫红山水也一样,让人不知深浅,充满诱惑。
还有,在我看来,沈勤从工具应用、材质表现,到细节和造型末梢处理,其精致讲究,真是到了“脆弱病态”的地步。
这里不能不着重提一下沈勤画面中的勾勒用线。
沈的画面,一片失重的轻灰,弱弱的飘浮着,突然在廊柱湖石之间,他画下一根锐黑的细线,有依据而无来由。
刀锋划过玻璃,铁丝勒进肌肤,有一种带“钉痕”的痛感。
(钉痕:耶稣钉于十字架的掌上钉痕。
)它把就要飘浮出纸的失重景物重新钉回画里,犹如禅宗的当头一棒!沈勤世界,锐乎钝乎?坦率讲,沈勤画面释放出的气息予观者并不亲切,由不动声色编织而成的隔膜,横在观者与画之间——你爱看不看。
(受诱惑是你的事。
)那半藏在廊柱后面的湖石,像极沈勤本人,审慎地从画面深处盯住你。
画面平和地展开,是为迎接知音的殷殷共鸣,一旦觉察遇人不淑,他立马掉头走开。
真的,面对一蓬脆弱的莲荷,一片敏感的池水,如果稍表粗鄙不逊,那画里半藏的湖石立刻会消失不见。
不信你们试试看。
陈琦:计算之美“《1963》画稿终于完成了,从2008年10月10日开始到完成,共3月有余......每天基本用8小时以上的时间在画稿,双休日甚至超过12个小时。
” “线稿的过程很单纯,是将波纹曲线一个节点一个节点地定位连接。
每个封闭的波纹少则3个,多则数十上百个节点相互衔接。
粗略估算,《1963》的画稿至少有十多万个节点。
”再看这组数据:水印版画《1963》由96块印刷原版印制,历经数据绘稿、雕版刻制、9色套印3个步骤,耗时2136个小时,尺寸335厘米×780厘米。
我已经习惯于陈琦在介绍新作品时大量的数据罗列。
繁缛,略感枯燥,宛如在听取一项复杂工程的技术报告。
复杂本是陈琦作品的显性特点,他作品从不简单生成,观者需有耐心与智力的担当,否则无从体会个中三味,包括那些数据。
我又略讶异于陈琦在创作一件纯粹艺术品过程的状态,与其说是画家,倒更像是一位设计师。
我读过不少陈自己写就的创作心得,文字优雅,修辞讲究,极富诗意且略略有点文艺腔。
可一转眼,他手执Ipaid,抓抻点拨,一张张向量图,一幅幅CAD、数据、结构、节点、总平,魔法似的让人目眩。
而且嘴到手到,解述同时,一张张快图、草稿已铺下半桌。
每次总是这样:他坐下,目光寻觅,我递过纸笔,他即开始勾划:“大经,我最近有个想法。
你看,是这样......”我喜欢这种状态。
深思熟虑,立即动手的状态,有一种实证的充实感。
我与陈琦对谈,少有玄思清谈,坐而论道的时候。
再纯粹的艺术讨论,我们顷刻间即会进入“技术”层面。
我们都对创作或制作中的具体问题如何解决感兴趣。
而陈在这方面堪称“大师”,他是一个永远都在解决问题的人。
陈琦的版画技术,尤其是水印技术无与伦比。
他在创作领域里,掌控能力与掌控欲望都极强。
在他作品所呈现的面貌中,“计算与控制”是其显著特色。
前面说过,陈的作品从来没有简单生成的,从没有“一挥而就”的潇洒。
看看本文篇首他创作介绍的资料排列,这样的阵仗与折腾,不说没有来者,起码前无古人。
他在作品的构思成像阶段大量使用计算机绘制向量图以确定画稿,版画《1963》,《1912》、《2012》、《时间简谱.手制书》、《不确定的存在.装置》等等皆如此。
我看过他一部分向量线图,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逃开。
“细如发丝,密如蛛网”。
而且上面还有数字标注!而且有些尺寸是3.35米×7.8米,3.8米×14米!及至后来成品挂出,细细看他的多层色板,精准套印,一笔一刀、一丝一毫的手工刻制,对水印技术出神入化的控制,形与形之间的律动流转,线与线之间的围合对冲,精确分割出敏感的空间。
条理清晰,层次分明地营造出朦胧虚幻,飘忽不定的意象......,真正是计算出来的美丽。
陈是善于在精微处下工夫的。
“从极细微的元素去发现宏大世界,从极个人内心的角度去进行宏观述说。
”唯其精微,所以扎实。
陈琦创造的美丽,有独特的理念控制,有技术计算的支撑,是有硬度的美丽。
想想看:“每个封闭的波纹曲线,少则三个,多则数十上百个节点相互衔接。
”2013年,由陈琦策划,中国版画艺术工作室联盟的艺术家在江苏省美术馆举办画展,题目是《我在》,颇有为版画艺术张目的悲壮感。
陈琦当然在,高四米八,阔十四米的《2012》水印大件赫然在墙。
据说有观者委婉指出此画“没有激情。
”我知道这又是“计算与控制”惹的祸。
一面巨大的水墙,兀自堵立。
没有中心,没有边际,不见高潮,更无浪涛。
通篇是黑色波纹的荡漾,一种逝者如斯的无情。
但我知道,此画表层无数节点的实计与度量,其中波纹造型细微的分寸控制,画面背后多少的机心与策划,这都不说。
单是这不动声色,控制住庞大画面的稳定结构,已经释放出多强大的情感气场!“以一当十”的奇峻,“以十当一”的雄浑,我取后者。
无数平凡元素,重复堆砌,合力组成巨大形态,作统一的律动,这是至美的“大象”。
(想想《朝元仙杖图》众仙衣裙弧线的重复、重复运用,通贯整个画面,那种整体的辉煌)《2012》有此大象。
千迭万摞的刀痕、水波、曲面、暗影,组成表面的坚固结构,下面波涛汹涌,似乎要崩破表层,有突破临界点的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