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与艺术美学人们只要提起现当代西方的反理性主义哲学和艺术思潮,大抵总可以追溯到叔本华。
虽然他生活在十九世纪上半叶,但就其思想对十九世纪后半期以来的影响而言,仍可作为现当代西方美学的一个起点。
鲍桑葵在他的《美学史》中也认为,据叔本华说,他的哲学有三个来源,即康德、柏拉图和印度佛教哲学,并认为自己是康德哲学的真正继承者和完成者。
鲍桑葵也说:“作为一个理论家,叔本华是从康德那里开始的”。
叔本华把康德的“现象世界”和“自在之物”改造成为“表象”和“意志”。
“一切客体都是现象,唯有意志是自在之物”。
恩格斯曾指出:叔本华的哲学不过是“适合于庸人的浅薄思想”,“是由已经过时的哲学残渣杂凑而成的”。
叔本华把意志夸大为世界的本质,确定为最原初的存在。
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事物,都只是意志的表现或客体化。
世界不过是意志的“一面镜子”。
整个世界的存在完全取决于意志的存在。
意志的基本特点是求生存,故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又被称为“生存意志论”或“生命意志论”。
他不仅用生存意志解释人的活动,解释社会现象,而且还用以解释一切自然现象,说它们都是意志的不同级别的客体化,并明白地承认,“意志客体化的这些级别不是别的,正就是柏拉图的那些理念。
”叔本华认为,意志的直接客体化是理念,意志通过理念才间接地客体化为各种表象。
从意志到理念,再从理念到表象。
意志是世界的本质,表象是世界的存在方式,理念则是意志和表象的中介。
对于意志,不仅理性不能确切地把握它,而且从根本上说就是不可认识的对象。
人们只能通过意志的客体化来认识它自身,而且只能用非理性的直观的方法。
叔本华所说的意志,从哲学上看是基本的,是世界的本质;而从伦理学上看,则是邪恶的,是人们永无止境的苦难的源泉。
这就是说,叔本华的非理性主义的生存意志论,作为一种人生哲学,则是悲观主义的。
人生不过是空虚的意志的幻影,毫无价值,就像一场漫长的噩梦。
生活与梦境本质上并无明确的区别,人生即地狱,人生即痛苦。
生存意志的本质就是痛苦,因为意志本身就是一种不可遏止的盲目冲动和欲求,受意志的支配也就是受欲望的支配,而一切欲望和追求,又都是由于缺乏,由于对自己现状的不满。
但欲望是永远无法满足的,任何的满足或所谓幸福都只是消极的,每一次满足都会成为又一个新的欲望或者说新的痛苦的起点。
这种欲望的暂时满足,“永远只是像丢给乞丐的施舍一样,今天维系了乞丐的生命以便在明天又延长他的痛苦。
”叔本华认为,既然人的欲望和追求是无止境的,没有最后的目标的,故痛苦也是没有边的,无法衡量的。
而且由于人能直接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和自己的痛苦,这就更增加了痛苦的程度。
因为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自己意识到自己的痛苦了。
所以,人生就像是在痛苦和空虚无聊之间来回摆动的“钟摆”。
而所谓无聊空虚,说到底也还是一种痛苦。
故叔本华断言,悲观主义才是人生唯一可能的结论,那种对人生的乐观主义观点,只不过是蠢人的空话,不仅荒唐而且有罪。
叔本华曾多次引用迦尔台隆的诗:“一个人最大的罪过就是:他已诞生了。
”那么,有没有办法从痛苦中解脱呢?叔本华认为,痛苦的解脱,必须从消除造成痛苦的根本原因入手。
既然人生的痛苦在于人的本质,即在于意志的作用,故要解除痛苦也只有从主体方面下功夫,即完全否定生活意志。
叔本华为人们设计了三种求得解脱的办法:一是从事艺术活动和哲学研究;二是从事道德活动。
不过这只是两种暂时的解脱办法,要达到根本的解脱,就得采用第三种办法,即舍弃一切欲求,完全摆脱意志的束缚,以至最后否定生存意志,达到“寂灭中的极乐”,即佛教所说的“涅槃”。
一旦生命意志被否定了,没有了意志,也就没有了表象,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也就不再存在,世界就等于无。
这样,叔本华的哲学就由主观唯心论的生存意志论导致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最后达到完全否定一切的极端的虚无主义。
这是其哲学的必然逻辑结论,也是其艺术美学的哲学立足点。
按叔本华的哲学,意志作为终极的实在,同康德的“自在之物”一样,是无法认识的,只有作为其客体化的理念,才是认识的对象,也才是美的对象。
理念是意志唯一的直接客体化,意志要通过理念才间接地客体化为各种表象。
由于现象世界不是意志的直接客体化,它与意志并不直接同一,而是显现为无定形的杂多,因此是不完美的,只有作为意志直接客体化的理念才是完美的。
故真正的美只能存在于理念之中,一个事物之所以美,仅仅由于它是理念的表现。
但既然任何事物都是一种理念的表现,“所以任何事物都是美的”。
现实中各种事物美的程度之所以不同,是因为理念的等级不同,理念越高级,体现它的个别事物就越容易使人作纯客观的观照,这种事物也就越美。
叔本华认为,从无机自然界、植物界、动物界到人,它们的理念在等级上越来越高级,故人比其他一切事物更美,而显示人的本质就是艺术的最高目的。
叔本华所说的理念,实际上是从柏拉图那里借来的与一般科学概念相对立的类型个性。
然而要认识存在于理念中的美决非易事,它必须放弃对事物的习惯看法,不去追究事物的相互关系,也不能用抽象的思维或理性的概念,而是把自己的全部精神诉诸直观。
这种对理念的直观就是审美。
也就是说,对理念的认识一定要用审美观照方法,即艺术的方法才能获得。
同时,在审美观照中,作为观照主体的个人,也就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个体,忘记了自己的意志,或者说忘记了自己的欲望和烦恼,不再去专注于欲求的动机,不再计较利害得失,而仅仅作为纯粹的主体,作为客体的镜子而存在。
纯粹的主体去纯客观地观照事物,并在这种审美观照中达到对人生痛苦的暂时忘却,暂时进入一种独立自足的境界。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叔本华认为,在审美观照中主体与客体合而为一,感知者与被感知者的差别、个性中的一切差别也都完全消失。
在这里人与人的差异完全被遗忘了、融化了,人们在审美观照中完全忘却了欲望带来的痛苦,得到了欲望永远寻求而又永远得不到的愉悦,也即得到了审美的快感。
叔本华把这种审美境界称为“自失”,即主体“自失”于对象之中。
或者说,主体已不是原来意义上的个体,而是与客体对象混为一体,在客体中忘却自己,成为丧失了自身的纯粹主体。
这样看来,叔本华这种在审美观照中的主客体同一,实际上不是主体丧失了自身,而是客体丧失在主体之中乃致分辩不出“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主观唯心主义。
叔本华说:“当我们称一个对象为美的时候,我们的意思是说这对象是我们审美观赏的客体,而这又包含两方面。
一方面就是当说看到这客体时就把我们变为客观的了,即是说我们在观赏这客体时,我们所意识到的自己已不是个体人,而是纯粹而无意志的认识的主体了;另一方面则是说我们在对象中看到的已不是个别事物,而是认识到一个理念:·……比方说当我以审美的,也即是以艺术的眼光观察一棵树,那么,我并不是认识了这棵树,而是认识了这树的理念。
”以艺术的眼光认识到理念,亦即认识到了美,这种认识活动也就是所谓“审美观赏”或“观审”。
在叔本华看来,我们对任何事物都可以进行观审,都可以“自失”于其中。
所谓美就是理念的光辉照耀在个别的客体上,它使个体的所有个性和特质都失去光彩。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主体和客体都从各种具体的束缚中得到解脱,也从意志中得到解脱。
主体成为不受意志影响的纯粹主体,客体成为没有任何目的的纯粹客体。
这样,任何对象也都可以成为美的了。
换句话说,所谓美就是摆脱了意志的东西,就是纯粹主体在直觉中对纯粹客体的一种观照。
而美感活动则完全是一种非理性的直觉活动,美感就是主体摆脱了意志和欲求,摆脱了一切个体性以及由个体性而产生的痛苦之后的愉悦和快适。
尽管叔本华想通过艺术和审美活动来摆脱意志的束缚,但实际上这种意志仍象一个巨大的幽灵主宰着叔本华的全部美学。
这种非理性的不可认识的盲目意志,成了一种完全脱离具体历史和现实的神秘存在物。
它只直接表现在或客观化在永恒的理念中。
然而那些存在于理念中的美,似乎并没有帮助叔本华从悲观主义的迷雾中走出来,更不用说能得到什么解脱了。
这一点,在进一步考察了其艺术理论特别是悲剧观之后,就会更加清楚了。
叔本华把艺术作为摆脱人生痛苦的手段。
当人们沉醉在艺术中而达到物我两忘的境地,内心充满审美的愉悦时,人们生活中的痛苦也就可以暂时淡忘了。
就这个意义说,艺术是“人生的花朵”。
那么,艺术有什么神奇的力量,能使自己从意志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呢?原因在于,艺术是以理念为对象的。
叔本华认为,既然美在理念中,故艺术要表现美,也必须以理念为对象。
艺术是经过审美观照而掌握的永恒理念的复制品。
“艺术的唯一源泉就是对理念的认识,它的唯一的目标就是传达——认识。
”这表明叔本华根本不承认艺术源于现实生活,不承认艺术的目的是要反映和改造现实生活,而把艺术的来源归结为艺术家对永恒理念的主观认识,把艺术的目的归结为传达艺术家个人的主观认识。
在艺术创作过程中,由于艺术家采取了一种纯粹直观的观审态度,使他们有可能完全摆脱意志的奴役,去表现那个在现象世界后面的永恒不变自满自足的理念。
在此思想基础上,叔本华建立起了一套艺术分类体系,这个体系使其美学中的主观唯心主义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
叔本华认为,理念作为意志的客体化又分为许多不同的层次和等级,相应于这些不同的层次,艺术也有不同的等级,如石块是意志客体化的低级形式,故以砖石为主要材料的建筑艺术就被划入艺术分类体系中的最低层次。
人的活动是意志客体化的高级形式,故以人的活动为主要题材的诗则居于其艺术分类体系的最高层次。
其他艺术形式,则介于建筑艺术与诗之间。
每种大的艺术门类中,又包括了许多具体的艺术样式,它们也分为不同的等级,如造型艺术中就依次分为园艺和风景画、动物画和动物雕刻、故事画和人物雕刻等。
在叔本华那里,音乐是比较特殊的艺术形式,它与造型艺术及诗歌等都不同,后者是理念的表现和展示,而音乐则是意志的直接写照,故音乐不在艺术分类的范围之中,而是在这范围之上。
这里仅以叔本华的悲剧理论为例,对其艺术美学体系中的悲观主义倾向,作一简要剖析。
如果撇开音乐,则戏剧处于叔本华艺术分类体系的最高层次,而在戏剧中,悲剧又独居顶峰。
叔本华说:“无论是从效果的巨大方面看,或是从写作的困难方面看,悲剧都要算作文艺的最高峰,人们因此也公认是这样。
”如果说叔本华在分析造型艺术时,主要还是在其理念论的范围构筑体系的话,那么在谈悲剧时,则集中反映出其悲观主义的人生观,或者说是突出地表现了其消沉、颓废和虚无主义的人生哲学。
叔本华认为,世界本无什么正义可言,人生就是一个永无尽头的漫漫长夜,加上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斗争和残杀,造成大量极其悲惨和痛苦的结局。
由此他提出,悲剧的实质是揭露人生的可怕面,表现人类生活的不幸,表现在意志客体化的最高级别上意志和它自身的分裂。
悲剧在我们面前“演出的是人类难以形容的痛苦、悲伤,演出邪恶的胜利,嘲笑着人的‘偶然性’的统治,演出正直无辜的人们不可挽救的失陷、个体意志间的相互冲突和残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