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孟子的心性论彭富春摘要:孟子认为人与动物的区分在于人有一自然给予的心灵。
人的心灵不仅是认识性的,而且是道德性的。
此心具体化为四心,也就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
孟子认为,人心规定了人性,人性是人心的现实化和扩大化。
既然人有爱心,那么人的本性就是善良的。
人的善良本性是人的良知和良能,并表现为仁义礼智四德。
虽然如此,但孟子认为人需要扩充其本心和本性。
人的心性修炼的关键是沟通天人,其唯一的道路是诚,诚是真实不虚的存在。
在诚之中,人能够达到天人合一。
关键词:心;性;人;天作者简介:彭富春,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武汉430072)孟子是孔子的追随者,并被世人称为孔子圣人之后的亚圣。
孟子继承和发扬了孔子的仁学思想。
但他们之间存在一定的差异。
孔子将仁归结为亲子之爱,它是一种具体的人类情感。
仁爱虽然可以说成是人的本心和本性,但孔子并没有直接指出这一点。
作为人的本心和本性,仁爱在孔子那里依然是遮蔽的和朦胧的,但孟子则直接将此揭示出来。
他对人心和人性进行了探讨。
他认为人心和人性本身作为仁爱是善良的。
人人皆有是心,同时,人人皆有是性。
由此,孟子建立了他的心性理论,这一直影响了后世儒学的研究。
他的思想主要记载于《孟子》(见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
以下引文只标明卷、节)一书中。
一、心孟子首先试图找到人之所以为人的规定性,也就是提出并回答人是什么这一根本的思想问题。
人的规定性揭示了人自身的本性,但它刚好是在人和动物相区分时获得的。
人与动物的差异究竟如何呢?“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卷八《离娄章句下》第19节)。
在存在者整体中,人本身就是一个特别的动物,而与其他动物是最近的邻居。
无论是生理方面,还是心理方面,人和动物都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故人与动物之间区分的缝隙非常微小。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人们往往会忽略这种差异性。
对于人与动物之间差异性的遗忘当然是一个思想的错误,但孟子认为是否保持人与动物的区分,也构成了君子与庶民的区分。
这在于小人放弃了区分,而君子保存了区分。
当小人放弃区分的时候,其与动物是同一的,自身由人变成了动物;当君子保存区分的时候,其与动物是分离的,自身由动物变成了人。
那么所去为何?所存为何?孟子指出,这并非他物,不过是一心而已。
但心为何物?心在汉语中一般指人的心脏,属于五脏之一。
但人们认为心脏与一般的脏器不同,而具有特别的功能,亦即去思考。
在这样的意义上,心就不再只是指心脏,而也是指心灵,它包括了思想意识乃至精神等。
因此,心灵就与人的感觉器官发生了关联。
但人的五官与心灵具有巨大的差异。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
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
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
此天之所与我者。
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
此为大人而已矣”(卷一一《告子章·98·2010年第4期(第25卷)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No.42010(Vol.25)句上》第15节)。
对于孟子而言,耳目等感觉器官自身依然是物。
这在于它们是身体性的、肉体性的。
当它们感觉外物的时候,不过是自身作为一个特别的物与其他的外物打交道,并会被外物控制和遮蔽。
与此不同,心的本性不是物,不是身体性和肉体性的,而是超出了物。
作为非物,心的本性是思考。
这种思考就是思索,也就是能够获得事物的意义。
于是,不是感觉,而是心灵才是人与动物相区分的根本界限。
只有确定了这个根本界限,其他的界限也才能够得到划分。
当然,孟子所理解的心并非只是一个单纯认识的心,而且也是一个具有道德的心。
这就是说,心灵不仅能认识事物的本性,而且也能指引人类的行为,尤其是能去规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孟子将如此这般的心称为不忍人之心。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
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
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
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卷三《公孙丑章句上》第5节)。
什么是不忍人之心?在孟子那里存在一个预先的设定,人的本心与他人的心都是相同和相通的。
“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
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
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
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卷一一《告子章句上》第7节)。
孟子认为,人拥有共同的感觉,这是一个经验和直观的事实。
人不仅拥有一样的感觉器官,而且拥有对于同一的感觉物的同一的感觉。
在感觉过程中,人区分好和坏的感觉物,亦即品尝和鉴赏。
虽然人与人不同,但人具有共同的趣味和嗜好。
孟子从人有共同的感觉而推论出人有共同的心灵。
心灵和感觉虽然不同,但具有相似性。
既然人有共同的感觉,那么也会有共同的心灵。
人都拥有一个同一能思考的心,同时,人都拥有一个同一的思考物。
人心的同一之处并非其他,而是对于同一理义的热爱和追求。
人天生和自然地拥有这样一颗心。
但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往往会丧失它。
忍人之心就是人克制、压抑和阻碍了这样的心灵,它是对于他人的漠视与毫不关心,因此,是残忍的、毒酷的。
虽然忍人之心是对于本原之心的遮蔽和覆盖,但在现实世界中却是首先出现并且是普遍的。
于是,在世界上到处充满了仇恨、战争和屠杀。
所谓春秋无义战便是如此。
在这样的意义上,不忍人之心便是对于忍人之心的否定,并且是朝向人的本心的回归,是本心自身的直接呈现。
不忍人之心作为人的本心就是人本身具有的和他人相同和相通的心。
孟子将不忍人之心直接表达为恻隐之心,它是人对于他人的境遇尤其是苦难产生的同情心以及在此基础上生发的对于他人的帮助之心。
孟子特别援引了一个例子:人对于一个将陷于生命危险之中的儿童所产生的同情心。
这种同情心之所以产生,并不是因为种种外在的原因,如与儿童父母的的交情、在所处社会上的名声、对于儿童惊呼声的厌恶,而是因为一个唯一的内在的原因,亦即同情。
当人设身处地如同儿童一样自身感受到危险而且需要得到帮助的时候,它就会同情这个儿童。
同情之心设定了人与人的心灵不仅是相同的,而且是相通的。
当然,同情者与被同情者之间还存在一定的差异。
一般而言。
同情者和被同情者是主爱和被爱的关系。
前者是主动的,后者是被动的;前者是强者,后者是弱者。
但正是在被同情者呼唤同情的时候,同情者的同情心被惊醒了。
在这种时刻,一个人就必须生发其同情之心。
孟子认为,作为同情之心的恻隐之心是每一个人本来就具有的。
他甚至非常极端地说,只有当人拥有恻隐之心的时候,他才是人;否则,便不是人。
人心除了恻隐之心之外,还有羞恶之心。
羞恶什么?羞恶丑恶的东西。
恶相对于善。
善是好的,恶是坏的。
善恶的区分是人的心灵的基本的能力,这种区分还表现为心灵的意向,也就是向善避恶。
孟子将此表述为羞恶,也就是羞耻。
耻是人对于善恶的界限的意识。
当人保持在善恶的界·09·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限之内,人是有耻的;当人越出善恶的界限之外,人就是无耻的。
所谓羞恶之心就是人的心灵所具有的一种能力,它警戒人们不要越过善恶的界限之外而保持在界限之内。
因此,它是人对于自身心灵的约束。
孟子强调,“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卷一三《尽心章句上》第5节)。
人还有辞让之心。
辞让是人对于自身权利的辞让。
人虽然对某种事情拥有权利,但他却放弃了它。
不仅如此,他还将此权利转让给他人。
这虽然表现于一般的人际关系之中,但主要表现在上下关系之中,如父子、兄弟等。
在这种关系中,人与人之间本身就被安排了先后的秩序。
辞让之心不过是否定了自身的优先权,而肯定了这一秩序的规定性。
辞让之心就放弃而言,它是谦卑的、温顺的;就转让而言,它是恭敬的、大度的。
人还有是非之心。
是与非意味着真和假、对与错。
是与非不仅关涉一般的认识领域,而且还关涉道德领域。
人的心灵对于事物判断出是与非不仅是一个思想问题,而且也是一个行动问题。
这也就是说,当人区分出事物的是与非的时候,他也作出了选择和决定,亦即放弃错误的道路,行走真理的道路。
孟子所说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构成了心的四个方面。
但为何只有这四个心?而不多不少?孟子认为这如同人有四体或者四端一样,是天生的,是自然给予的,是无法追问其理由的。
显然,孟子在此将心灵与身体进行了比附,将心灵的结构身体化了。
但这是一个什么结构?人们很难将它们区分为手与脚,更不用说进一步区分为左右手和左右脚了。
这样一种结构也不同于一般流行的知意情三分法。
如果按照这种区分的话,那么心灵的结构将被分为认识、意志和情感三个方面。
事实上,孟子的四心说不能简单地归属于知意情。
不过,孟子的四心说在总体上显示出了一种道德心灵的特点。
所谓的认识和情感都是被道德所规定的。
因此,认识成为了道德化的认识,情感成为了道德化的情感。
与此同时,道德也成为了认识性的道德和情感化的道德。
这一切又集中到不忍人之心,也就是恻隐之心。
它既是道德的,这在于它是对于他人的关心;也是情感的,这在于它是对于他人的一种同情感;同时也是认识的,这在于它也是对于他人的一种判断。
孟子的四端不仅意味着人的心灵有如身体的四肢一样有四个分支,而且还意味着心灵自身有四个开端。
开端是事物的起源、萌芽和开始,对于事物的整体是重要的。
没有开端,事物就没有发展和完成;只有开端,事物才有发展和完成。
人必须承认自己和他人已经拥有了这一心灵的开端。
但人拥有了心灵的四端,并不意味着人已经拥有了心灵的整体,而只意味着人具有走向心灵完善的可能性。
当一个事物只是具有可能性的时候,它也具有不可能性。
这就包括了另一种可能性,亦即心灵完善的不可能性。
当人们否认和放弃心灵的四端时,他就遏止了心灵的萌芽。
于是,有些人将四端显示出来了,而有些人将四端遮蔽了。
故孟子强调,人要扩充本心。
四端只是心灵的开端,人们必须将它们扩而充之,使之成为发展了的且完成了的心灵。
正是基于上述理由,心灵不仅是人与动物相区分的标志,而且也是君子与小人不同的地方。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
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
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
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
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
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卷八《离娄章句下》第28节)虽然人就其本性而言都具有心,但这只是一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