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湖北的竹子
龙应台
1 五月初回到欧洲的家。
孩子们争相报告季节的消息:“快点来看,妈妈,竹子开花了,好漂亮!”
2 竹子开花了?
3 放下行囊,我们走向花园西角的竹丛。
啊,真的开满了花穗,鼓胀地包在红褐色的苞瓣里。
我摸摸那仍旧滑绿的竹杆,发现地上已经落了一圈枯干卷起的竹叶.孩子们不可置信地听我的解释:怎么会,怎么会呢?这竹子怎么一开了花就死?
4 我也不明白。
竹子不是每九十年或一百二十年才开花死亡吗?这丛与玫瑰比邻的竹子才来我们家三年,来时还是一丛年纪轻轻的嫩竹。
翻看前两天的报纸,完全没有预料到,一翻开就是竹子的新闻:欧洲竹子全面开花,濒临死亡。
5 原来欧洲的竹林来自一根竹子。
1907年,英国人威尔进从中国湖北用船运了一株竹子回到英国,并且以他钟爱的女儿之名为竹子取名:Muriel。
原本无竹的欧洲从此就有了竹子。
德国大约就有五百万丛竹子分散在大大小小的花园里头,在九十年后的今天,默默地开了花。
6 千万丛的竹子,在我驻足凝视的此刻,点点滴滴绽开了花穗;每一粒花穗里埋藏着种子,每一粒种子里埋藏着时间,回走的时间里埋藏着1907年湖北的土壤和雨水。
谁又能向我解释所谓基因的哲学意义?三年前我自园丁手中买下的嫩竹,虽然年纪极轻,虽然竹叶新绿,竹杆初挺,但是它已经承继了1907年以来的岁月,一日亦不稍减。
即使是昨日培植而成的新枝,今天也已到了开花的时辰。
原来每一粒种子里不只埋藏着过去,还隐藏着未来。
7 剪下几枝竹花,插在瓶里,放在案头。
孩子们追逐嬉闹的声音随着风飘进来,使五月的春光明媚又增加了天真烂漫的欢快。
孩子与竹花之间,一定存在着一种关系;让我在这竹花前坐上几分钟,我可以听见极其细微的遥远的声音。
81907 年的中国。
五月,黄花岗之役失败;六月,七女湖之役失败。
七月,徐锡麟、秋瑾在安庆起事,壮烈牺牲。
原本可能一同去安庆革命的蒋梦麟没去安庆却到了日本:“在一个展览战利品的战绩博物馆里,看到中日战争中俘获的中国军旗、军服和武器,简直使我惭愧得无地自客……兴高采烈的日本人提着灯笼在公园中游行,高呼万岁。
两年前,他们陶醉于对俄的胜利.至今犹狂喜不已。
”
9 蒋梦麟“孤零霉地站在一个假山顶上望着游行的队伍,触景生情,不禁泫然涕下”。
1907年的蒋氏正值二十二岁,但是他的眼泪有几岁?往回走,1904年有日俄战争,1900年有八国联军.1895年是甲午战争,1885年,蒋氏出生的一年,是中法战争。
蒋氏在上野公园所流的眼泪,无数个近代中国知识分子都流过,是感时忧国的眼泪。
那些眼泪,原来早就埋藏在他出生当日的啼哭里。
或者更老:1874年日军犯台、1860 年英法联军陷北京、1840年鸦片战争……英姿焕发的青年人蒋梦麟、鲁迅、秋瑾等流下的眼泪其实那样苍老。
10 也是1907年,二十六岁的台湾人林献堂在日本奈良遇见粱启超。
闽南语与广东话不能沟通,两人以中国文字笔谈。
林献堂问:“我们处异族统治下……最可悲痛者,尤无过于愚民教育,处境如新,不知如何可以?”梁启超感慨无限:“本是同根,今成异国,沧桑之感,谅有同情……今夜之遇,诚非偶然。
”
11 不,当然不是偶然的。
台湾林家的优秀子弟和来自广东的进步分子会在一个特定的时空里发抒共同的感叹,诚非偶然。
他们的感叹里深深埋藏了背后整个世纪的痛苦和挣扎。
12 星移物换,我们走到一个世纪的尽头,和蒋梦麟、鲁迅、林献堂、粱启超仍是同一个世纪。
英姿焕发的青年人走在街上;那北京、上海来的,那台北、台南来的,走在纽约、东京、墨尔本的街上。
当他们在某一个公园里独自流下眼泪时,那世纪末的眼泪是否早已深埋
了世纪初的淡淡的轨迹?
13 所谓基因啊,不过是文化扣历史的宿命吧。
14 世纪末的时辰到了,千千万万丛竹子同时开花,死亡。
但是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称为死亡?花穗中蹦出种子,种子落在肥厚的土壤中,将衍生出另一片千千万万的葱绿竹丛,在另。
一十世纪之初始。
15 死亡,竟是新生。
那么文化和历史的所谓宿命,当新的种子落下,新的思想抽芽,难道
宿命所埋藏的不也是民族的新生吗?
16 街上,孩子的欢声不断。
(选自《魂牵》,有删改)
“啊,真的开满了花穗,鼓胀地包在红褐色的苞瓣里。
我摸摸那仍旧滑绿的竹杆,发现地上已经落了一圈枯干卷起的竹叶.”文章第3段描绘了竹子开花的繁荣景象,充满了生机,然而在开花的同时,竹叶却在悄悄凋零.这里引出了作者对于死亡与新生的思考.
接下来作者想到了欧洲竹子的由来,她说“我可以听见极其细微的遥远的声音。
”我们可以想象,这声音是来自历史遥远的呼唤,是作者从内心深处由内而发的感悟. 作者因为欧洲所有的竹子开花,得知原来欧洲的竹林来自于1907年英国人从中国湖北运来的一株竹子。
由此想到1907年的中国,黄花岗之役的失败,七女湖之役的失败,联想到那个时期的人物,联想到那个时代的悲怆与苍凉.
第9段中作者这样说“英姿焕发的青年人蒋梦麟、鲁迅、秋瑾等流下的眼泪是苍老的”这是因为他们流的是一种忧国忧民的眼泪,饱含着中华民族近百年的痛苦与屈辱。
饱含“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从容无畏,饱含“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痛心疾首,饱含“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的壮志难酬.这样的眼泪是苍老的,充满了对祖国的热爱与忧虑.
作者在这里多次提到了“1907年”这个时间,在结构上起着承上启下,过渡的作用,上承竹子从中国运到欧洲,引起作者的思考,从而引出中国的苦难历史和中国知识分子的忧国。
同时也起着线索的作用.作者先写1907年英国人威尔逊从中国湖北移植竹子到欧洲,再写1907年中国历史上发生的事情,1907年这个时间成为了竹子和历史的联结点。
文章第7段说到, “孩子与竹花之问,一定存在着一种关系”.孩子和竹花,似乎并没有什么关联.然而竹子开花就会死亡,死亡的同时预示着生命的新生;竹子开花、死亡、再生,是一种自然的新陈代谢的规律,象征着一种文化和历史的新生与传承;而孩子的生命是崭新而蓬勃的,孩子是未来的一种希望,是生命的新生,也是文化与历史的担当者。
竹子开花死了之后,将会蹦出种子,长出新竹,死亡也是一种新生。
而革命志士也同新竹一样,虽然牺牲了,但是他们的精神可以传递下来,这样的精神的继承者正是这些孩子,这种精神在孩子身上也新生了。
所以,从这点看,孩子和竹花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结尾时,“街上,孩子的欢声不断。
”这是作者对于美好未来的希望,生命在延续,死亡与新生其实是不矛盾的. “死亡,竟是新生。
那么文化和历史的所谓宿命,当新的种子落土,新的思想抽芽,难道宿命所埋藏的不也是民族的新生吗?”龙应台,如一个思想者,在铿锵的文字之美中饱含着丰富的思想内涵,作者思维缜密、清晰,富于逻辑性,从一株竹子看到了历史,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