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性知识的创制与日常生活世界
【作 者】田养邑,宁夏大学教育学院民族心理与民族教育 专业博士生;周福盛,宁夏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所长,教授,博 士生导师。银川, 750021
通过人类学“他者眼光”的文化叙事, 一种代表地方性文化 的知识体系得以揭示。 这种具有地方意义的原初性知识不但是知 识体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还逐渐演化为具有深邃内涵和广 阔领域的新知识体系, 最终形成地方性知识观。 地方性知识的精 妙之处在于将“情境”引入知识生成的特定条件, 构成这种新型 知识观的核心要素。 人类学视阈中, 地方性知识是普遍存在于民 族社会生活之中的文化现象, 也是当地人实践智慧的结晶。 地方 性知识的人类学考察往往具有精致的学术旨趣。 笔者作为熟悉而 又陌生的“他者”, 生活在西吉县这片土地, 并多次“扎根”于 四个回族聚居村, 旨在透过文化主客位视角阐释当地村民创造的 本土化知识。 一旦将这些知识“装箱”, 村民的日常生活世界得 以显现,这是一件引人入胜的民族志探索。
一、引言:作为新型知识观的地方性知识 首先,地方性知识根源于文化人类学对异文化的研究。 地方 性知识的深描和阐释是以文化持有者的态度开展田野研究的结 果,人类学家克利福德 ?格尔茨通过理解当地土著人的宗教、社 会以及经济背后的故事而首创了地方性知识观。 从根本上讲, 格 尔茨深入文化现场阐释知识地方性的情境建构并主张知识的地 方性。在此,以文化持有者的身份介入文化现场,强调了研究者 内部眼界对于异文化考察的重要性。因而,地方性( locality ) 一词集合了特定地域及由地域意义衍生的知识累积和生成, 它是 一种文化立场。
其次,特定情境是体悟地方性知识本土品性的关键。 地方性 知识不仅仅是指地方特征的知识, 还应考虑知识生成必不可少的 “情境”( context )。“情境”与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博厄斯学派提出的文化相对主义是孕育地方性知识观的重要思 维范式, 情境性显示出知识体系形成的文化逻辑与本土特质。 确 切地说,地方性知识是与文化境遇相联系才能明晰的概念。 于此, 学会善待他者文化的差异不仅是一种通达的态度, 也是人类学对 地方性知识价值承认的一种学术思维。
再次,格尔茨用娴熟的阐释人类学框定了“地方性”的边 界。这种与当地人、生存条件抑或文化背景有关的知识阐释,彰 显出地方性的实践智慧。 其中, “地方性”是理解地方性知识的 核心要素。格尔茨指出“地方”就是在此处,包括空间、时间、 阶级和各种地方性问题, 还特指地方特色, “即把对所发生的事 件的本地认识与对可能发生的事件的本地想象联系在一 起”[1 ]105 -157 。人类学家走进异文化情境,不全是对异文化 的好奇,而是一种文化情怀的敞开。
最后,地方性知识是多元知识产生的“根芽”。 地方性知识 象征着西方文化霸权的终结。人类学家最初钟情于异文化想象, 缺少直接的文化了解。但是,对社会生活等自然现象的探究,脱 离不了文化表征与深层衍射的意义解读。 换言之, 就是从文化差 异中察知文化特性, 将近乎“残枝末叶”的奇闻逸事纳入“文化 箱”,建构“与己之别”的文化资料库。于此,“他者”文化基 于特定情境,并通过“近距离经验”生根发芽。最终,“向他人 学习”成为人类学研究的传统。 国内, 地方性知识是一个与普适 性知识相对立的学术概念。
叶舒宪沿用西方学者的地方性知识研 究传统, 细致梳理人类学意义上的地方性知识, 构建了典型的地 方性知识观; [2 ] 杨庭硕等将之归结为:本土知识指各民族在特 定自然、 社会环境下与之互动并构建的知识体系, 具有明显的地 方性和?w属性;[3 ]128盛晓明认为“地方性知识”应理解为知 识总是在特定情境中生成并得到维护的, 对知识的考察与其关注 普遍的准则,不如着眼于知识形成的具体情境; [4 ] 吴彤借鉴后 现代科学哲学理论, 提出地方性知识的生产有其条件, 一般都具 有事实条件约束、不具备数理形式化条件和不具备实验室条件。 [5 ] 学者大都围绕知识的地方性论述地方性知识,将之作为一种 鲜明的知识立场昭示其本身的价值。
纵观整个人类学史, 尊重文化间的特有差异是人类学研究思 维的核心,诸如习俗、制度等并非存有固定的“样板”。因而, 摈弃文化优越性是人类学研究的传统。现代人类学视野更加广 阔,长镜头、宽聚焦式地搜集和记录丰富的文化经验,为现代社 会发挥作用,但并非一概建议接受“他者”模式。 可以肯定的是, “他者”理所当然的身处情境之中的约束、 观念和习惯, 同样启 迪了文化间彼此重视地方性的智慧。 那种被奉为圭臬的西方知识 同样经历了特定实验场所人为的知识实践的“建构”。 地方性知 识使人们意识到知识的平等性以及实践智慧的多样性。特别是 20世纪 60 年代以来,地方性知识观念渗透在众多的学科领域并 产生令人耳目一新的学术思维, 与其说它是具体的知识形态还不 如说是一种新型的知识观。
二、触摸村庄:文化元素的发现 当下,中国人类学更多地转向研究现代社会, 着力培育文化 自觉。因而,作为观察者,“远观文化”远远不够,还须着力展 示文化的丰富与复杂, 即通过置身其中的民族志式的阐释, 深描 最细微的文化展演及由此产生的“文本制作”。对于笔者而言, 四个回族聚居村熟悉而陌生, 熟悉源于笔者生于斯长于斯, 而陌 生源于对村庄文化的“远距离经验”。 为了了解村落及其精彩的 文化,笔者扎根村庄,对不同文化场景进行记录。由此,触摸村 庄不是“游走”或“猎奇”,而是扎根般地深挖村庄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 “红色记忆”成为新时期回汉团结奋进、 开创新 生活的集体记忆。 村庄自有村庄文化记忆的延续, “红色记忆”
跨越民族边界, 是回汉文化交融的显著例证。 每逢“主麻日”(聚
礼),清真寺会专门宣讲党的政策方针、道德诚信等价值观,爱 国主义通过村民知晓的方式得以宣传。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进清
真寺等方式使爱国、 法治、 德治与和谐的基本价值观转化为村民 内心的信仰,形成本土地方知识体系独有的文化氛围。
(三)超越回汉文化边界的文化互惠 回汉民族的互动使得西吉县整体民族社会生活形成一种模 糊的文化边界, 回汉文化得到基于特定情境的互惠但又具有鲜活 的时代特征。 “文化上的相互理解是民族交往的重要前提, 文化 的融合是民族共识形成的重要环节” [8 ] ,村民在行动中建构地 方文化的网络, 又使自身行动嵌入地方文化中。 文化以相连或相 似性而发挥功能,一定地域的回族情感相通、习俗相同、信仰相 继、价值相似以及行为方式大体一致, 实现了他们所编织的意义 之网,文化的意义之网不断加深文化之于当地社会生活的印记。 同时,这种印记是在回汉村民互动中加以凝结的,
印证了中华民 族多元一体格局, 反映了回汉居住在相似自然地理条件之下, 操 持着较为相似的生计方式而形成具有共同经济文化特点的综合 体。当然,文化意蕴的分析在于探求其中的意义旨趣,“即分析 解释表面上神秘莫测的社会表达” [9 ]5 ,让文化意义通过传统
叙事而变得可以理解。
三、村庄中地方性知识的显现 村落文化的素描表述了当地传统社会的行为、 观念体系, 衍 生了地方性文化的意义。 相应地, 村庄文化印象的书写为地方性 知识的呈现提供了宏观背景, 帮助我们理解地方性知识对于他们 日常生活实践的传承与延续。
(一)文化书写与地方性知识
大量民族志资料显示,村庄中各种文化事实的结构存在着自 身的一套知识体系,它是中华民族大文化传统普照之下地方性文 化的情境性聚焦。通过代代相传的历史记忆和现实的生活境遇实 现着村庄文化的教化与传递, 维持着村庄的和谐与发展。 正是这 种文化生态的塑造使得本土文化知识的地方性显露出来, 组成一 幅回汉交融参与社会生活的和谐图画。 回汉民族彼此尊重各自的 文化传统,同时基于共同的情境而彼此相依, 适时分享着地方性 知识的成果。村庄文化印象的书写虽是一种文化浅描, 但这种以
研究者主体性存在的对村庄发生的文化事件进行民族志式的概 化性叙事,是对时空坐落背景下村庄的聚焦。在此,文化书写给 予地方性知识运行的一个空间概貌,其内在的知识机理及其与回 族社会生活水乳交融的境况需进一步察知。
人类学视阈中,地方性知识伴随着民族群体的文化生成而生 成。回族村民与周围环境互动而积累和建构的具有明显地方属性 与人文特征相融合的实践智慧,就是地方性知识。其知识体系须 臾没有离开当地情境,它是在当地人社会实践的创制下代代传承 下来的本土经验智慧。准确地说,回族村民创制的地方性知识是 回汉民族生活在共同地域逐渐积累的当地文化的一种知识体系。 这种知识体系是他们面对自身生存环境并通过与周围情境互动 所创造的实践智慧,可在生成情境中展开、确认和理解。一般而 言,特定情境呈现出多层次、多形式的综合性特点。因而,地方 性知识的分布不是均匀化地为回族个体所掌握和利用。不可否 认,地方性知识自然地融入当地社会生活, 有效地处理了他们面 临的地方实践问题。
(二)村庄中地方性知识的显现
第一,4 个村庄地方性知识在互动中走向整合。回汉民族共 同面对特定情境, 整合出解决自然和地理环境的实践智慧, 体现 了地方性知识在情境中的共享性。耕作方式、水窖、土墙等是情 境的实践智慧, 是当地传统文化的生动再现。 X 村村民告诉笔者, 当地清真寺由回族设计、 汉族帮忙完成建筑。 S 村回汉和睦相处, 村民说一位 65 岁的汉族“赤脚医生”是“药箱伴着泥土香”, 一边耕地扶犁、一边治病救人,见证了“回汉一家亲”;一位村 民告诉笔者, 汉族家里有娶嫁等喜事, 回族带上自家的锅碗瓢盆 帮助他们制作菜肴,忙前忙后;遇上回族的重大节日,汉族也前 去道贺。“族际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你来我往、我来你往、交互 共生,在动态发展过程中保持平衡的互动过程” [10 ] ,他们为 邻里关系的融洽感到自豪, 而正是这种真实自在的互动使得地方 性知识成为一种鲜活的地方智慧,生发出地方经验的互动力。
第二,4 个村庄地方性知识同异共存。不同地域的回族生活 有一些细微差别,如民间所言,“回回亲理不清,打断骨头连着 筋”。 S
村南、北清真寺建筑风格存在一定差异,而各个村庄的 清真寺建筑各有特色,清真寺大殿、宣礼塔、内部装饰等方面有 所不同。 X 村举行“主麻日”(聚礼)时,邻近村庄的回族也前 来参加,其互动一定程度上超越家族和村庄的界限。 S 村在家族 下设“房”, 各“房头”由若干个本族的家庭构成, 形成了顺畅 的家族关系。
交通相对方便的回族聚居村, 在现代化、 地域张力以及文化 传统因素的影响下, 村民的生活围绕农商结合的多元生产模式而 展开。换言之,地方性知识的运作不能一概而论,有些地方性知 识的内容祖祖辈辈完好地传承下来, 有些内容随着村民社会生活 的变化而产生文化属性上的变迁。基于传统与现代情境的交互, S村和P村地方性知识不断在调适中发挥作用。 S村历来就有牛
羊屠宰、皮毛加工、粉条加工等传统, P村的粮油加工批发、手 工作坊等有所发展。相对而言, X 村和 B 村具有地方性知识沉积 的定力,在传统文化中维护着村庄的发展。无论如何,在党的扶 贫政策的实施下, 地方性知识的互动与互惠使民族团结奋进的秩 序更加牢靠。
第三,地方性知识基于乡村现代化出现适度调适。 地方性知 识的所有内容并非完全只得到本民族的确认、 理解和应用, 它的 应用是基于民族所处共同境况的反映, 具有流动性的特点。 比如 新式民居、 新式农具、 现代化机械工具的本地应用等使地方性知 识发生文化转型。同时,古老的地方性知识赋予新的时代意蕴, 往往唤醒的是一时代的记忆。据村民介绍, 1935年 8月,红二 十五军进入S村时,向当地群众传授了马铃薯粉条制作技术, 将
马铃薯切成碎块, 再用石磨将碎块磨成淀粉汁, 然后用粉勺把淀
粉汁漏成条,经过开水煮熟后捞出晾干做成粉条。 80 多年过去
了,当地群众在传承与创新中发展制粉产业, 由简单粗糙的手工 粉发展成形式多样的粉条、粉丝、宽粉、手擀粉,当地群众称之 为“红军粉”。 这不仅见证了一段光荣的革命历史, 还成为当地 脱贫致富的支柱产业。 现代技术的进入影响着地方性知识的文化 适应力,历经变异与融合、 协调共享而达成地方性知识的再生成, 体现了村民身体力行地与当地情境的互动, 总结出能够有效处理 当地实践的智慧。 当然,从地方性知识细枝末节的内容 看,不同村庄有着自身独特的文化特质与人文背景, 但都展现了 与本土社会经济文化相调适所形成的和谐场景。 比如, 部分村庄 的村民以“尔曼里” (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