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先生诗词论:嘲戏与幽默编者按:今年适逢启功先生百年诞辰,先生生前任教的北京师范大学已拟于7月召开纪念会并出版纪念文集。
启先生是第六、七、八届全国政协常委,他不仅在书画艺术上具有极高造诣,在古典文学创作和研究上也造诣精深。
启先生生前关心《学术家园》的工作,曾为本刊题写刊头和栏头。
在启先生百年诞辰之际,本刊特邀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启先生的大弟子赵仁珪先生撰写系列文章,详细论述启功先生的诗词成就,为即将来到的纪念活动献上一瓣心香。
启功先生虽然启先生诗名往往被书名所掩,但作为一位文化大师,“馀事做诗人”,也足以使其诗歌创作成为当代诗词创作之重镇,取得诸多之成就。
如才思敏捷,多有即席之作,且文采斐然;善于写论诗、题画、论书诗,能将诗书画之神采韵味与内涵精髓有机地融为一体;语汇丰富,雅言俚语顺手拈来无不如意;善于写自己真实之生活状况与丰富细腻之情感,个性鲜明等。
然从中国古典诗词发展史着眼,此种种特点之中贡献最大、最应表彰者有三:一是对嘲戏幽默风格的大力发展;二是将典雅寄托的手法臻于极致;三是能写出真性情,体现出大智慧。
而嘲戏与幽默风格的大发展,可代表对传统风格的重大创新;将典雅与寄托手法臻于极致,可代表对传统手法的深入继承,性情与智慧的充分展示则是对诗歌创作功用与本质的深刻体现。
启先生在《启功韵语自序》中曾称自己的诗“绝大部分是论诗、题画、失眠、害病之作,而且常常‘杂以嘲戏’。
”“嘲”者,嘲笑也、讥讽也;“戏”者,游戏也,玩笑也。
正如他在《心脏病突发》诗中嘲讽自己大难不死所云:“游戏人间又一回。
”启先生的嘲戏主要是自嘲,而自嘲是要建立在敢于自我否定基础上的,这需要有大勇气;且内敛于自我的嘲讽,也必然折射出社会因素,因而这样的诗绝不仅仅是自我调侃,而必然带有一定的社会意义。
这种嘲戏如果上升到更高的层次,便是幽默(hu-mour)。
幽默绝非仅是插科打诨,更非是无厘头之“耍贫嘴”,以之入诗,亦非仅是“打油”“顺口溜”,仅凭俗谚、俚语、大白话以媚俗。
它与中国传统所提倡的“诙谐”“戏谑”最相近,即语言是浅易风趣的,但内涵却是意味深长的,虽可笑,却含蓄,在耐人寻味中体现出人生的机敏与智慧,体现出对真善美的追求,对假恶丑的讽刺,在会心一笑中暗藏着深刻的生活体验与感慨。
故它是一种崇高之品格和深邃之哲思,是一种高雅之气质与健康之感情。
即如前举的“游戏人间又一回”,不是在看似旷达乐观的口吻中蕴含着人生的艰辛吗?而嘲戏与幽默所使用的语言一般都是通俗易懂、口语化的,很难想象用艰涩深奥的语言能取得诙谐的效果。
而语言越是通俗浅易,其幽默的力量越被反衬得强烈深沉,这也是幽默入诗特殊的美学效果。
严格说来,幽默是中国人的弱项,亦是中国诗歌之短板。
读中国诗歌史,我们可从历代民歌中读到些许幽默之作。
而文人之作,似乎只有到宋代之苏东坡、辛弃疾、杨万里方略具规模。
而散曲中幽默之作相对较多,究其原因,恐怕仍与它接近民间有关。
总之在中国诗歌史上,幽默仍为有待填补、开发的领域。
启先生对此进行了大胆的尝试并取得显著的成就。
其条件、原因有二:一是具有敏锐之悟性及聪明之天赋。
启先生天生就是一个诙谐幽默之人,风趣之谈吐,机智之隽语,幽默之调侃,张口即来,以之入诗,自然而然。
二是深刻了解诗歌发展的动向,有意为之。
笔者曾问及他幽默风格的形成都受过谁的影响,他曾举出很少为人所知的清人易顺鼎;笔者还问及要开创幽默风格关键何在,他回答说“勇气和胆量”,不要怕人讥为“不庄不雅”;而在其诗作中又经常提及充满幽默智慧的禅家偈语及善于作通脱诗歌的“豁达李老”等民间诗人,足见其意识之主动、行为之自觉。
试举几例。
如年轻时所写的《止酒》:三十不自立,狂妄近旨酒。
量仄气偏豪,叫嚣如虎吼。
一盏才入唇,朋侪翕相诱。
宿醉怯馀酲,峻拒将返走。
欢笑逾三巡,技痒旋自取。
蚁穴溃堤防,长城失其守。
舌本忘醇醨,甘辛同入口。
席终顾四坐,名姓误谁某。
踯躅出门去,团圞堕车右。
行路讶来扶,不复辨肩肘。
明日一弹冠,始知泥在首。
醒眼冷相看,赧颜徒自厚。
贱体素尪羸,殷忧贻我母。
披诚对皎日,撞破杯与斗。
沉湎如履霜,坚冰在其后。
戒慎始几微,匡直望师友。
全诗充满了漫画式的细节描写。
“量仄气偏豪”是酒量小但偏要逞能的生动写照。
“宿醉”四句是醉酒后立志戒酒,但遇酒又禁不住诱惑的生动写照。
“席终顾四坐,名姓误谁某”,写出醉酒者之窘态,令人忍俊不禁。
“踯躅出门去,团圞堕车右”——醉得居然成了一个肉团儿,从人力车上滚将下来。
“行路讶来扶,不复辨肩肘”——路人过来帮忙,居然分不出肩肘而无从下手。
“明日一弹冠,始知泥在首”,尴尬仍继续——第二天掸帽子,才知昨天摔得满脸是泥。
如果没有亲身体验,没有举重若轻、任意挥洒的文字技巧,如何能写出如此之多、且又如此风趣幽默之细节?而“醒眼”以下之议论又从看似滑稽的情节中得出深刻之教训:杜绝放纵,自勉互勉,于幽默之中见出哲理。
又如中年所写的《卓锥》(寄居小乘巷,寓舍两间,各方一丈。
南临煤铺,时病头眩,每见摇煤,有幌动乾坤之感): 卓锥有地自逍遥。
室比维摩已倍饶。
片瓦遮天裁薜荔,方床容膝卧僬侥。
蝇头榜字危梯写,棘刺榱题阔斧雕。
只怕篩煤邻店客,眼花撮起一齐摇。
写自己在立锥之地艰难而达观的生活状况,最后写一见摇煤球就觉得自己跟着头晕眼眩,风趣之极,但这种乐观的生活态度不是令人想起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高风亮节吗?又如《转》:别肠如车轮,一日一万周。
昌黎有妙喻,恰似老夫头。
法轮亦常转,佛法号难求。
如何我脑壳,妄与法轮侔。
秋波只一转,张生得好逑。
我眼日日转,不获一雎鸠。
日月当中天,倏阅五大洲。
自转与公转,纵横一何稠。
团圞开笑口,不见颜色愁。
转来亿万载,曾未一作呕。
车轮转有数,吾头转无休。
久病且自勉,安心学地球。
几乎想遍了和旋转有关的事物来与自己的眩晕症相比,每举一种,旋即风趣幽默地将自己之“转”奚落一番。
和韩愈的车轮之喻相比,说它“恰似老夫头”。
和“法轮”相比,说即使法轮长转,也未必真能求得佛法,何况自己的“贱恙”。
和张生“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相比,自己只有忍受“眼球”“日日转”带来的震颤眩晕之苦,而无福得到一个莺莺般的“好逑”。
和日月地球的公转、自转相比,说它们整天张着笑脸,绝不会像我这样因旋转而呕吐。
最后只好归结为“久病且自勉,安心学地球”了。
如果说把“转”比喻成车轮是一般人所能想到的,但让其出自韩愈之口,并使其巧妙地由咏叹离别变成咏叹眩晕,则非一般人所能。
如果说把“转”比喻成车轮、法轮、日月、地球还是一般人所能想到的,那么联想到崔莺莺“临去秋波那一转”,则是令人匪夷所思、为之捧腹的神来之笔了。
但理智的读者都会感到,启先生的这种戏谑,绝不仅是一味地油腔滑调,而是包含了很多病痛的辛酸和化解这种辛酸的达观态度与人生智慧:既来之,则安之;既安之,则随之。
随谁?随自然,所以安心学地球乃是一种最明智的选择。
再如《鹧鸪天八首·乘公共交通车》,写等车、上车、挤车、下车等一系列乘车的过程,其中有很多令人忍俊不禁的描写。
如写车不来则已,来则一串;来一串,自然要“运动”群众往后跑,但跑过去看到的却是“司机心似车门铁,手把轮盘眼望天”的冷漠。
又如写终于挤上一辆车,但“有穷弹力无穷挤”令你不知如何措手足,于是恨不得变成“驴皮影戏人”。
再如写“上车时难下亦难”,当“背腹”皆为“城墙”之际,任你怎么喊“借光”,也无济于事,只好像杨四郎一样地感慨“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了。
最生动的是写总算挤到车门,谁知下车的人流又太猛,致使被搡出车门,重重地摔倒在站台,连眼镜都摔飞了。
“近视先生看草根”,活画出启先生在草窠中找眼镜的窘相。
八首词合成一组绝妙的社会生活的连环漫画,将幽默之风格推向极致。
而晚年所作的《自撰墓志铭》则可视为幽默风格之代表作:中学生,副教授。
博不精,专不透。
名虽扬,实不够。
高不成,低不就。
瘫趋左,派曾右。
面微圆,皮欠厚。
妻已亡,并无后。
丧犹新,病照旧。
六十六,非不寿。
八宝山,渐相凑。
计平生,谥曰陋。
身与名,一齐臭。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此诗是诗歌史上最优秀的三言诗之一。
全诗仅用72字,即概括了自己一生之主要经历、生存状态、事业成败。
较之其它的幽默诗,它更为含蓄;而越如此,越具深情。
“文革”后,很多人恨不将长期的积怨一吐为快,但启先生仍保持一贯之风格,不去怨天尤人,而是自我嘲讽。
此诗中只有“派曾右”一句多少有些直抒胸臆之味道,是其一生中少见的不平之鸣。
但和“瘫趋左”相对仗,又淡化了这种情绪,似乎仅是一句不经意的客观叙述。
而“博不精,专不透。
名虽扬,实不够”“面微圆,皮欠厚”等,在幽默的语句之后透露的却是自诩之意和兀傲之情。
而“计平生”四句,自谥为“陋”,在自我嘲讽中又包含了多少辛酸坎坷。
敢于自我嘲讽是需要足够勇气的,只有具备足够的自信力,才敢于在自我否定中张扬出自我。
也正因为此,启先生的这首《自撰墓志铭》才能以其独具的风格和历史上很多著名的“自撰墓志铭”相媲美;了解启先生的老朋友才纷纷称赞道:“这样的诗,只有启元白才能写得出。
”(赵仁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