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冶》与《作庭记》:中日古典造园书之比较日本园林艺术史上有两次大规模的“汉风东渐”:一次从飞鸟时代一直延续到奈良时代(公元538~794年)吸收中国隋唐建筑形式,一次是镰仓时代(公元1185~1333年)引入宋代的园林艺术。
这两者之间的平安时代,为日本古典文化的黄金时期,也是其本土文化“和风”最终形成的时代。
《作庭记》成书于平安时代,是作者橘俊纲在多年见闻的园事日记基础上编撰而成,也是东亚地区最早的一部造园书,在日本有“国宝”[1]之称,可以被视为日本本土造园技术的大成。
《园冶》,明末学人计成所著,是中国造园史上最为成功的理论专著。
与《作庭记》在年代上相差约600年。
虽然时隔迢遥,《园冶》和《作庭记》作为中日古代最为杰出的造园著作,影响都泽披后世,形成独特的造园思想和审美情趣。
本文拟从比较两部著作相似处入手,分析日本枯山水的独特所在,以期一窥中日园林艺术的异同。
一、《园冶》与《作庭记》的山水之趣世界造园体系可大分为西亚、欧洲及东亚三大体系。
东亚造园体系是以中国文化为主干的东亚汉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其总体特征是以中国造园体系为渊源,以自然式风景园为基本形式和风格。
1.“宛自天开”与“师法自然”中国园林与山水画同源同理。
魏晋时期山水画和山水诗的发展,促进同时代园林意趣的形成。
书画家王维就经营过“辋水沦涟,与月上下”的辋川别业。
唐宋以降,很多园林往往由画家设计,宋徽宗赵佶书画传世,亲自主持皇家名园艮岳园的修筑。
《园冶》作者计成在《自序》开篇就称“最喜关仝、荆浩笔意”,而文人山水画的特点也贯穿于《园冶》的山水篇。
计成既是园林艺术理论家,又有躬身亲为的能力。
他少年即以绘画知名,《自序》中尚有一段,可看出他对园林设计的书画性要求。
他的朋友吴玄想按照司马光的“独乐园”建造自家园林,并就此请教计成。
计成在相地之后认为“此制不第宜掇石而高,且宜搜土而下,令乔木参差山腰,蟠根嵌石,宛若画意”,落成后被主人誉为“独收江南之胜”。
《相地》篇中,关于园林景色的文学描写尤其多,如“杂树参天,楼阁碍云霞而出没;繁花覆地,亭台突池沼而参差。
”(山林地)写的是植物、建筑、水的有机组合;“搜根惧水,理顽石而堪支;引蔓通津,缘飞梁而可度”(郊野地)说的是山(石)、水,与建筑(桥)的设计方案;“悠悠烟水,澹澹云山,泛泛鱼舟,闲闲鸥鸟”(江湖地)说的是借景山水。
可游可居既是古代山水画的立意,也是宅居造园的主旨。
《作庭记》在这方面与《园冶》有异曲同工之妙。
《园冶》的传世之言为“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作庭记》开篇的《立石要旨》就明宗立意:“师法自然山水,随宜因之而立石”。
《园冶》的《兴造论》中说,“三分匠七分主人”,并强调“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
”即造园工程三分依靠工匠,七分依靠设计规划。
《作庭记》中也有相应主张,《立石要旨》第二条为“以昔名家佳作为范,虑家主之意趣于心,并融以我之风情,立石[2]作庭。
”我之风情,即设计师的品味意趣。
中日两国的园林著作都提纲挈领地提出造园和自然的模仿关系,并非一种巧合。
也不是成书在后的《园冶》对《作庭记》的借鉴,而是两国文化同根同源的表征。
王铎认为,“道法自然”是中国古代山水园林的哲学文化奠基。
“在老子‘道’本源的影响下,中国古代苑园,沿着自然山水的文化脉络、艺术肌理、发育、迭积至艺术高峰。
”[3]道家学说虽然也以阴阳五行的方式传入日本,但对日本影响最大的学说却是源自印度、经过中国本土改造的佛教流派禅宗。
禅宗的自然观在庭院艺术上的反映,可从日本古代著名造园师,也为临济宗高僧梦窗疏石的《梦中问答》中看出:“相信山河大地,草木瓦石,都有各自的本分者,一旦爱上山水,就宛如世间人情,就有人很快将这种人情作为道心,潜心钻研涉及泉、石、草、木之四种灵气的神态。
倘若钻研得好,就自然会形成道人之山水。
”[4]梦窗此言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日本的造庭观,包括平安时代萌芽的“枯山水”,都是对这种野景意趣的追求。
但由于道、禅哲学观和审美观的差异,日本庭院偏于枯寂、幽远,而中国园林更能“收四时之烂漫”。
2.叠山理水和立石遣水中日园林基本由山、水、植物、建筑四大要素构成,植物的独立性相对较小,往往依附于山水,成为山水不可或缺的因素。
山水在中日园林中所占比重极大,如以小规模园林――庭院来说,作为界限的建筑甚至可以忽略。
因此园林设计,很大程度上是山水设计,中国古典造园术语为“叠山理水”,日本为“立石遣水”。
《园冶》对“叠山”的重视远远超越“理水”。
第十章《掇山》与十一章《选石》细致入微地分述了山、石的各种情况。
山有园山、厅山、楼山、阁山等十六种,石也有太湖石、菎山石、黄石等十六种。
“理水”则没有独立成章,而是散见于各篇之中,稍微集中论述的只有《掇山》中的“涧”,“曲水”和“瀑布”,总共不过三百字,还是作为假山的附属成分。
而《作庭记》对山水都极重视,据张十庆统计,此书上下两卷共12篇,793行,而其中论述山水的都占到了726行,占全书篇幅的91%[5]。
与《园冶》相比,有以下几个特点:造园颇多禁忌。
《作庭记》有整整一章的内容关于立石禁忌,主要有方位禁忌和位置禁忌。
依据的学说也很复杂。
如“忌将原本之立石倒卧,或将原本知卧石竖立。
如若犯之,其石必成灵石作祟。
”这是“万物有灵”的迷信思想。
“三尊佛石不可正对寝殿而立,须稍侧向其他方向。
犯之不吉。
”三尊是不动明王的姿态,这是佛教思想。
“庭石之大且白者,不可立于东方。
”这是阴阳五行学说。
《园冶》无一处有禁忌,只有审美关照下的建议。
同样说立石,没有犯忌则会惹祸上身的问题,“主石虽忌于居中,宜中者也可。
”并不排除个别适宜情况。
中国造园也有风水禁忌说,诸如南北轴线上的对称,堆山立石的青龙白虎说,但远没有日本造园的讲究和细则。
至于《园冶》中丝毫没有反映出这些禁忌,与其写作宗旨有关。
《园冶》旨在告诉人们如何能够创造出一个幽美清雅的生活环境。
明清之际,营造园林的风气很盛,但鲜有杰出作品。
郑元勋为《园冶》题词中说:“若本无崇山茂林之幽,而徒假其曲水;绝少鹿柴文杏之胜,而冒托于辋川。
”计成也对拘泥定式痛恶深绝,认为假山动辄排成“炉烛花瓶”,“刀山剑树”,山非得五峰以喻五老峰,池定要凿成四方,是毫无趣味的做法。
无独有偶,与《园冶》同时代的《长物志》中提到建筑宜忌时,也是从审美角度出发,避开流俗。
如“室忌五柱,忌有两厢,前后堂相承,忌工体字”,或从实用角度出发,便利生活,“庭较屋东偏稍广,则西日不逼。
”[6]而《作庭记》是一部作庭秘传书,少了《园冶》式的浮夸句式,多了更多技术性的旨要,不仅为提供理想的生活环境作出典范,还根据本土民风禁忌,详细地规定了参照。
比较起来,《园冶》是文人情怀,《作庭记》更具世俗风尚。
遣水模拟海景。
《园冶》中关于理水涉及甚少,有则也是潭、池、瀑布、涧等小规模的、与“山”紧密联系的“水”。
而《作庭记》中水的形态主要在《立石诸样》篇中得到陈述,虽名为立石,实则以石衬水。
它将立石的形样分为五种,为大海样、大河样、山河样、沼池样、苇手样。
每种都详加说明,如做大海样,“须先立石成荒矶之样态。
其荒矶者,于池岸置若干嶙峋前突之石,离岸水面连立多石,犹似岸边水际延伸之石矶。
水中还宜稍置孤离之石。
此乃激浪拍岸之所,浪击所成之形。
其次,再随处伴以洲崎、白滨,其上植松。
”从文字看,无论是大海样,还是其它样式,共同的特征是水面狭长、蜿蜒,以岸石和植物来区别各自的特点。
国土的典型景观是园林创作的源泉。
中国和日本园林素有山型园林和水型园林之称。
日本是岛国,自然的造化成就了日本园林艺术创作的源泉,海岛景观和丘陵景观就成为日本自然风情的内容和庭园构思的主题。
而即便是做池、河,也要仿置承浪石,即模拟海景,形成激浪拍岸、轰然溅射的气氛。
池中筑岛向来视为园中第一胜景。
《作庭记》中对“岛”的形态分类更加繁复,计有十种之多,前四种为山岛,后六种为平岛。
岛姿各具特色,别有情趣。
对池中筑岛的重视一方面是地理环境的影响,另一方面是中国先秦园林样式“一池三山”传入日本后的遗韵。
如今奈良时期的平城宫遗址中还保留着东院庭园的池岛轮廓,而中国明清时期的园林,没有池中筑岛的大规模运用,除非大面积的水域如颐和园的昆明湖。
《作庭记》遣水非常讲求水的动态和流向。
庭园水源,多由东北引向西南,东水西流被认为是“最吉”,并用阴阳五行的“青龙水泄诸恶气于白虎道”来证明这种遣水方式的合理性,其实平安京(日本平安时代的首都,也是《作庭记》的创作背景)地势东北高,西南低,只是顺应地势,也须作如此遣水。
另一方面,《遣水事》中还将立石遣水看作处理帝王和臣下关系的重大之事。
“以山为帝王,水为臣下,以石为辅佐之臣。
故水以山为依靠,沿山而行。
然山弱之时,必为水崩,是即表臣下对帝王之冲犯。
”并得出结论,凡作山水,必立以石。
选石不重玲珑。
就立石形态而言,《作庭记》与《园冶》也有差异。
《园冶》有一整章的《掇山》来描述大规模假山的构造,岩、峦、洞、穴、涧、壑、坡、矶无一不备;而《作庭记》毫无大规模叠石的踪迹。
石头只有两种形态:卧石和立石,只有主石、胁石配合或者散置、点置的区别,而没有形体大的假山。
就材料而言,中国造园向来重瘦漏透皱的太湖石。
《园冶》选石篇形容其为“性坚而润”。
白居易在《太湖石记》中写道:“石有聚族,太湖为甲。
”[7]文震亨也认为“太湖石在水中者为贵。
”[8]湖石历来是造园者的首选,以致“自古至今,采之以久,今尚鲜矣。
”[9]除了湖石,黄石也颇常用。
而日本造园不重石头个体的玲珑多姿,而讲究石头之间的搭配和群体效果。
“凡立石,若有逃石,即有追石;若有倾石,即有支石;若有仰石,即有俯石;若有立石,即有卧石。
”这种差异部分与地质有关,日本以水成岩、火成岩和变质岩为主,色彩晦暗,肌理坚实,没有中国湖石的婉转态势,也较难显出通透效果。
不过日本岩石的特质,在物质上成就了“枯山水”的独特文化。
3.“寝殿造”与士人园林《作庭记》中直接提到建筑只有最后一章《杂部》。
一共只有四句话:“唐人居家,必有阁楼。
高楼者,自不待言,大致檐短者曰楼,檐长者曰阁。
楼以眺月,阁以纳凉。
盖檐长之屋,夏凉冬暖也。
”全部内容仅以区分阁楼。
但是《作庭记》中没有提到,但与之密切相关的是平安时代的寝殿造建筑。
所谓寝殿式,就是正殿位于中央朝南,左右对称建配殿,正殿与配殿之间用回廊相连,南面庭院造池子,筑中岛,四面筑围墙,东西开门。
这是模仿中国院落的建筑模式兴建的。
贵族住宅也以寝殿式最为普遍,例如藤原氏的东三条殿和离宫建筑神泉苑等。
作者橘俊纲是平安时代高官藤原赖通之子,当时寝殿造技术正处于成熟期,藤原家的宅邸高阳院就代表当时造园的最高水平,因此橘俊纲的《作庭记》中对庭院的形态、立意、技术、禁忌等等各方面的论述,都反映了寝殿造庭院的模式。
《园冶》对建筑本身的描写复杂细腻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