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与中华传统审美文化■演讲人:古风■演讲地点:扬州大学文学院■演讲时间:二○一六年三月作者:古风《光明日报》(2016年05月12日11版)古风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延安大学特聘教授。
中国古代文论学会常务理事。
主要从事中国文论和美学研究,发表论文150多篇,出版专著多部,代表作有《意境探微》和《中国传统文论话语存活论》。
论文入选了第18届(北京)和第19届(波兰)世界美学大会。
图①:当代湘绣作品《东风》图②:绣品《龙荷包》图③:当代蜀绣作品《飞天》图④:当代沈绣作品《贵妃》锦绣是中华丝绸审美文化的精华丝绸是一项古老而伟大的发明,并从东到西、从陆地到海洋铺设出了色彩斑斓、富丽堂皇和波澜壮阔的丝绸之路,是中华民族对于人类所作出的重要贡献。
2009年9月30日,“中国蚕桑丝织技艺”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从此中华丝绸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丝绸薄如蝉翼,轻似云霓,美若彩霞。
自古以来,人们就将丝绸作为“美物”来看待。
丝绸的种类较多,包括绢、缎、罗、纱、绡、纨、绨、缯、绮、绫、锦等,宛如百花盛开,各有其美。
其中织锦的出现,将丝绸审美文化提升到了一个很高的水平,是中华丝绸审美文化史上的奇葩。
所谓锦,就是用彩色丝线织成花纹图案的丝绸。
它色彩斑斓,图案华丽,是一种具有审美价值的高等丝绸。
譬如新疆出土的汉代著名的《红地韩仁绣锦》就具有重要的审美价值。
它是在红色地锦上,织绣着具有汉代特征的图案,即云气纹、动物纹和吉祥语的组合。
云气纹,也称为祥云纹,是汉代丝绸锦绣的标志图案,后来成为中华传统审美文化的图像符号。
动物纹从右至左依次为狮、辟邪、虎、羊、龙等,吉祥语从右至左依次为“韩仁绣文衣、右子孙无亟”10字穿插在花纹的空隙处。
韩仁是西汉著名的织绣艺人。
“右”与“佑”通用,“亟”与“极”通用,即永远保佑子孙。
这件作品色彩丰富,图案华美,是汉代织锦的代表作。
后来,织锦技艺,如花绽放,形成了蜀锦(成都)、宋锦(苏州)和云锦(南京)三大名锦。
蜀锦图案华美,精湛高贵;宋锦花纹精致,色彩典雅;云锦色泽光丽,灿若云霓。
各有特色,美不胜收。
所谓绣,又称为刺绣,民间也叫作“绣花”,是以穿针引线的方法,将某些花纹图案缝制在织物(布料、丝绸)上。
从《诗经》文献来看,诸如“素衣朱绣”(《唐风·扬之水》)、“衮衣绣裳”(《豳(bīn)风·九罭(yù)》)和“黻(fú)衣绣裳”(《秦风·终南》)等,周代在丝绸衣服上绣花已比较普遍了。
这种“绣衣”的传统发展到宋代,有了革命性的转变,一是朝廷专门设立了“文绣院”,绣工巧手达到300多人,专为皇宫绣制御衣和装饰品;二是形成了以唐宋名家书画为范本的画绣。
因为,宋代之前刺绣以实用为主,从宋代开始除了实用绣品之外,也有了艺术绣品。
辽宁省博物馆收藏的《海棠双鸟》、《梅竹鹦鹉》和《瑶台跨鹤》便是南宋画绣精品。
后者以松枝、楼台、祥云、山石和松树构成一个半圆形画面,上方有一位仙人骑鹤翩翩而来,楼台上有二人说笑着迎接,形成构图上的照应关系,一方印章就嵌在下半圆的左尾。
人物传神,构图精巧,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
正如董其昌《筠清轩秘录》所说:“宋人之绣,……用针如发细者,为之设色精妙,光彩夺目。
山水分远近之趣,楼阁得深邃之体,人物具瞻眺生动之情,花鸟极绰约噏唼之态,佳者较画更胜。
”移用这段话评价《瑶台跨鹤》可谓恰当。
这种“画绣”技艺通过明代顾绣传承于后世。
清代以降,形成了苏绣、蜀绣、粤绣和湘绣四大名绣。
苏绣平齐细密,素雅柔美;蜀绣针法多样,疏朗明快;粤绣构图饱满,色彩鲜艳;湘绣丝绒结合,形神兼备。
绣花朵朵,各有其美。
虽然,从性质上看,“绣”不是丝绸,但在古代一般常用彩丝和丝绸作为刺绣的材料,因而“绣”与丝绸就有了密切的关系。
由于所用材料相同(如彩丝),表现对象相同(如花纹图案),因而古人常常以“锦”与“绣”并称(锦、绣)或者合称(锦绣)。
但是,“锦”与“绣”两者的工艺技术不同,前者是“织”成花纹图案,后者则是“绣”成花纹图案。
所以,“锦”是锦,“绣”是绣,前者是丝绸,后者只是丝绸的装饰技艺和装饰品。
但是,锦与绣有相同点,即两者工艺最复杂、色彩最丰富和图案最华丽,是最具有观赏性的丝绸。
因此,锦绣是中华丝绸审美文化的精华。
锦绣与中华色彩观念的形成色彩是人类视觉快感的第一种形式,因而色彩观念就是人类最初形成的审美观念。
所以,要考察一个民族的审美观念起源,就应当从考察这个民族的色彩观念开始。
那么,中华民族是如何从色彩的认识开始建立自己的审美观念呢?锦绣与中华原初色彩观念的形成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正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
我认为,人类原初色彩观念的形成,基本上经过了两个阶段:一是观看阶段。
天上的日月星云,地上的山水草木,以及花鸟虫鱼等,都是有色彩的。
可以说,凡是太阳下面的事物都富有色彩。
所以,当人类出现在地球上时,面前便是一片色彩斑斓的世界。
对于这样的彩色世界,人类最初能做的事情就是观看→认识→再观看,即被动地接受这些色彩信息。
二是创造阶段。
人类在对于色彩认识的基础上,能够发现、制造和利用颜料,并利用人造色彩美化生活用品。
我们祖先创造的第一类染色生活用品是原始彩陶,可称为彩陶时代。
原始彩陶的发明缘于食,是餐饮器皿的审美化。
有人认为,原始彩陶只有赤、白、黑三种色彩。
我不同意这个看法,原始彩陶的最大成就是基本确立了赤、白、黑、黄、青(蓝)五色观念。
这与《尚书·益稷》对于“五色”的记载是相吻合的。
虽然这个时期我们祖先的色彩观念还比较单纯,即没有对于色彩赋予更多的人文内涵。
我们祖先创造的第二类染色生活用品是锦绣,可称为锦绣时代。
锦绣的发明缘于衣,是服饰用品的审美化。
他们不仅可以先织后染,创造印花丝绸;也可以先染后织,创造华丽锦绣。
因此,锦绣的出现是丝绸生产技艺成熟的标志,也是中华色彩观念成熟的标志。
为什么这样说呢?我认为,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其一,这个时期,我们祖先已经能够认识、提炼和利用植物染料。
诸如从茜草中提炼红色颜料,从荩草中提炼黄绿色颜料,从蓝草(马蓝草、木蓝草、槐蓝草)中提炼蓝色颜料,从紫草中提炼紫色颜料等。
《诗经·小雅·采绿》就是抒写一位妇女采摘染料植物的诗歌。
朱熹注云:“蓝,染草也”。
植物染料的发现和利用是一大进步。
其二,这个时期,我们祖先已经形成了利用人造颜料装饰和美化生活用品的审美意识。
其三,这个时期,我们祖先已经形成了“五色”观念。
《考工记》云:“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fǔ),黑与青谓之黻,五彩备谓之绣。
”彩陶时代形成了“五色”观念,锦绣时代“五色”观念得到了继续巩固。
东汉织锦常用红、蓝、黄、绿、白五种色彩,是五色观念的具体实践。
譬如著名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就是在蓝地上,织绣了红、黄、绿、白花纹,合为五色,是典型的东汉织锦的代表作。
这件织锦“总五色而极思,尽众化之为形”(张率《绣赋》),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其四,随着染丝、染绸和印花技术的发展,这时人们已经掌握了以正色来配制间色的技术,大大丰富了色彩的种类。
譬如在《说文解字》中收入不同色彩的丝织品就有35种之多。
这是古代的文献证据。
汉代墓葬出土的织锦有绛、白、黄、褐、宝蓝、淡蓝、油绿、绛紫、浅橙、浅驼等10多种色彩,其中大多是配制的间色。
这是古代的实物证据。
也有人对于吐鲁番出土的唐代丝绸作过色谱分析,共有24种颜色,其中大部分是间色。
这是古代的科学证据。
因此,我认为,丝绸锦绣的色彩是十分丰富的,此时人们已经掌握了间色配制技术,使色彩的种类增加到数十种之多。
所以,在色彩观念上,锦绣时代比彩陶时代又前进了一大步。
更为重要的是,由于人们是在丝绸锦绣生产中丰富了对于色彩的认识,所以也就将色彩与丝绸锦绣联系在一起了。
尤其是在对于一些色彩的命名用字中,更可以看到丝绸锦绣对于原初色彩观念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
譬如“红”、“绿”、“紫”、“绛”、“缃xiāng”、“绯fēi”、“缁zī”等表示色彩的文字皆与丝绸锦绣有关。
如《说文》云:“红,帛赤白色”;“绿,帛青黄色也”;“紫,帛青赤色”;“绛,大赤也”;“缃,帛浅黄色也”;“绯,帛赤色也”;“缁,帛黑色也”等。
虽然丝绸锦绣并不是提炼色彩的原料,但是人们对于色彩种类的发现和利用确实与丝绸锦绣的生产需求有关,所以就用各种色彩的丝绸锦绣作为标识色彩的文字。
这是人们为什么要用丝绸锦绣的名称(文字)标识色彩的真实原因。
因此,在这些标识色彩的文字里就永远积淀下了丝绸锦绣的痕迹。
这足以证明,丝绸锦绣与中华原初色彩观念的形成有着密切的关系。
锦绣与中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锦绣不仅美化了人们的生活,而且也促使人们形成了新的审美观念。
由于色彩丰富,图案华丽,因而锦绣成为丝绸中最美丽的品种。
所以,从商周至战国时期的人们观念中,“锦绣”是美丽之物,而且是一切美丽事物中的最美者,因而被称为“美物之首”。
早在商周时期,锦绣除了用来制作贵族的衣服之外,还用于居室装饰。
据说商纣王生活十分奢侈,其宫殿“锦绣被堂”(墨子语)。
这是说用锦绣制作窗帘、帐幔、墙围、壁挂等,使居室华美多彩,富丽堂皇。
这种以锦绣美化生活的风气在战国时期更为流行。
例如江陵马山一号楚墓共出土46件丝织品,计有衾qīn、衣、袍、裙、绔、衿jīn、帽、鞋、镜衣、枕套等,涉及到绢、纱、罗、绨、组、绦、绮、锦等丝绸品种,被称为“战国丝绸宝库”。
当然,这种审美时尚还只是局限于贵族社会,宋元以后随着丝绸产业的发展,民间百姓也可以使用丝绸锦绣了。
大致说来,锦绣被作为审美元素,被广泛地使用于衣服、被面、枕套、鞋垫、腰带、披风、纱巾、手绢、纨扇、荷包、帐幔、壁挂、屏风、门帘、锦旗、幌子、书籍、字画等用品,美化了人们的生活。
民间祥瑞文化的花纹图案,诸如龙凤、鸳鸯、喜鹊、仙鹤等飞禽,梅、兰、松、竹等花草,鹿、麒麟、马、虎等动物,都成为锦绣常用的题材。
正如李卓明的《丝绸之歌》所说:“中国丝绸,你珍宝般的光彩,美化了我们生活”。
锦绣还与生活风俗结合,构成了一道道美丽精彩的民俗审美文化景观。
譬如端午节有绣香包和送香包(南方人叫荷包)的风俗。
制作方法是:用丝绸包裹香草(如茱萸草,民间传说有驱邪功能)做成各种形状的小包,再在小包上绣各种图案,然后用彩绳作为香包的佩带。
小孩将香包带在脖项,大人则是佩带在衣服上。
送香包给小孩是保其平安,送给男孩或者女孩是传达爱情,送给老人是保其健康。
在全国各地至今还流传着一些《绣荷包》民歌,其中大部分属于情歌。
福建的《十绣荷包》则介绍了“绣荷包”的内容,诸如“狮子龙摆尾”、“鲤鱼跳龙门”和“鸳鸯戏水”等花纹图案,也寄托着人们对于幸福生活的期盼和美好的愿望。
正如著名学者张道一所说,“她几乎要把中国的人文都绣到荷包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