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井俊二对青春题材的把握力道精确得令人心悸,起码单就这项能力指标而言,其余的导演都难望其项背。
昆丁·塔伦蒂诺有大篇幅垃圾话、黑西装和手枪连环互指场面,吴宇森有白鸽飞翔、发哥帮忙操练的双手射击加风衣,张艺谋有浓墨重彩、团体操或朴素的人类情感,王家卫有他的城市化疏离、淡漠表情和不着四六的迷人台词,这是他们的特技。
至于岩井俊二,他只需轻挥一笔,让颜色蔓上固定的机位镜头,座位上观众们的心脏就能跳出来,掉入一片碎玻璃渣了。
看完《情书》,我几乎也被贯穿始终的雪白淹没,投进影片奇异特殊,又呈现着流动感,不断杳然逝去的情思里。
尤其认为,中间段落讲述两位藤井树在学校发生的一件件小事时营造的气氛是全片光芒所在。
两人被点名,同时答到后的相互对视,男孩一脸的不屑,女孩意外又害羞的表情;班干部的选举班会上,男孩的无言、愠色和怒火,女孩委屈眼泪下的怯意;校图书馆里,一脸沉默靠在白色窗帘旁看书的男孩,写字台前女孩额头被吹拂的刘海儿;放学路上骑自行车并行,和偶一为之的恶作剧,女孩看着得逞后离开的男孩背影时撅起的嘴唇和眼神里的笑意;天黑后的自行车棚里,女孩勉力摇动车蹬照明,和男孩明显故意又假装不露声色的拖延;青嫩苦涩,与漂亮毫无瓜葛,情窦初开,自觉成熟的女生们的离奇举动;加上并不易被发觉的自然布景:微风轻拂和透窗阳光。
一个个细节一刀刀剜着感官。
岩井俊二把我们伴随着青春期进行的中学时代拍得似真似幻,他成功地欺骗了所有为此触动的观众,其中就包括僵卧孤床不自哀的我。
他让已经走过这段路,将要彻底告别学生历史的我们回头看去时,忘记了那些令人讨厌的无礼无理无知无智,只记得貌似纯洁得艳丽无边的一个个片断,像那段路真的从来都毫无瑕疵一样。
我一边被敲打着,一边时时提醒自己:都是假相。
可中山美穗在片尾不知当哭还是当笑的复杂表情,人潮中匆匆的擦身而过和回眸一瞥,北海道小镇的静谧安详,都是不易抹去的心动瞬间。
还有图书馆,这个地点,以及图书馆管理员这个职业角色在本人这里以难以言喻的方式显示着特殊,它能和本人有时生出的一些大多数人不会产生的感觉合上拍。
与大多数不同的东西总有异常强烈的刺激。
影片一方面拥有了能够打动大批人心的气质,另一方面又加上有关个人的专署密码,这让我实在不能不窒息一会。
实际上,这部影片关注得更深的方面是生与死,是生者如何面对已逝者,如何面对对已逝者不管不顾滚滚前行的生活。
导演在创作谈中提到,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是这部影片构思的来源。
但女性主角的设置和蹊跷奇巧的情节,都让这部影片的心绪较之小说更显得单纯、天真、浪漫和简单。
大概也因如此,青春回忆的参与才这么光彩照人。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很腻歪青春感动和伤怀,而它们更讨厌之处在于,总能在我防备略松的时候蹦出来,针灸一般给全身扎满小眼,偏又扎得麻麻酥酥,让我在舒服的同时心生羞耻。
对于霎时出现的感动,我通常的第一反应是:这是可疑的、不真诚的。
然后静心分析一下,这所谓的感动是确实探进了身体、脆化了心灵,还是只是在痒痒肉上硬挠?后者是经常出现的,个人经验,为防止自己做出傻逼举动,最好一笑置之不理。
而一旦碰到偶尔出现的前者,比如这部《情书》,就禁不住颇有点恐惧害怕,为了不在它暗起波澜的力量前继续发抖,只好比出中指叫嚣:青春、感动,你们都滚远点!只是这种叫嚣,在岩井俊二编织的精致画面和撼心情节下,显得实在有些色厉内荏。
但我决不会因为一名优秀导演的存在就止步于感动而不前,石康说:人们热爱回忆青春,是因为除了人手一份儿的青春以外,他们没有更加拿得出手的东西,人们的精神能力在青春期便停滞了,而肉体能力却走上了下坡路,青春成了人生的顶点。
我十分同意这句话,所以,即使显得自不量力,我也必须用本人的专业语言严肃地表态:为我整个人生的精神能力取极限,所得的值绝不是“青春”二字,不是踟蹰在围墙圈住的校园里,也不是两性之间的那点破事儿。
情书里,除了爱情,我觉得降到更多的是我们要怎样前行和忘记两个主要的人物,博子和树(女)都是被记忆桎梏的人博子忘记不了树(男),树(女)忘记不了爸爸的死亡树(女)难以忘记爸爸的死亡,害怕前行,害怕离别,也害怕接受更多的人从她总是躲着邮递员(喜欢她的异性的代表)就可以看出她在中学时就喜欢着树(男),可是他离开了;爸爸感冒不治而亡让她感受到的生命的脆弱和离别的恐怖,所以害怕离别“暗恋”——很美,因为你和他有距离,所以就有幻想的空间,然而,幻想多半是唯美而脱离现实的……“暗恋”——很痛,因为你和他有距离,所以就有焦灼的等待,然而,等待多半是漫长而没有边际的…… 有些爱是不必说出口的,爱,不简单,较之张扬的表白,我更欣赏含蓄的暗恋我记得从前有描述,说洁白大雪中,穿一身玄黑袍子的武士决斗,肃杀中暗哑的歌声响起,倒下的人身后蜿蜒一条鲜红的河流,绝对戏剧化的场景,这就是日本。
……而《情书》,完全是两码事。
它是一个关于惆怅和回忆的故事,时光从我们手中泛然滑落,回头望去总是有些感怀的,不过悲伤则大可不必。
藤井树多年以后重拾尘封往事,中间隔了莽莽岁月,再看得通透也无法体味当年的感情。
我们的无奈和惆怅正源于此。
人对时间永远充满无力感,象口琴呜呜吹出的old song:“long long ago ……” 然而是回不去了。
某些情感实际上是被陌生人博子唤起的,就好象窗台上那些细碎的灰尘,被掸起之后,在光线里急遽乱舞,有很多其实无法再沉淀到原处。
这又是这里和那里、此时和彼时的问题,我们事实上没有办法挽回人生的任何一件事,没等尘埃落定,记忆中的往事早已滴落在温和的皮肤之上,片刻涓滴不剩。
男生树无疑是爱慕然而不言不语,女生树何尝对他没有感觉,只是年纪小小不懂得如何去把握,他们和爱错身而过,而后彼此心有灵犀,一点差池,分别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来纪念这一段少年情事。
男生树用博子,女生树用图书馆,从某种意味上说,他们的心意始终在一起。
然命运的手势是决绝的,它注定这二人的感情一前一后无法相交。
男生树把有女孩子画像的书本交由她归还,从他内向的性格看,他是在最后一刻作出了最大的努力。
这是比送上玫瑰花束更让脆弱的观众我感动的了,可惜女孩子没有看见!这段情事中最重要的转机被女孩子生生错手放过。
当最终女生树猛醒过来,觉悟到曾经的心动时,奈何那郁郁不乐的男孩子已不在人世。
缘分错过,是东方人永恒感怀的主题,我们对这主题又爱又恨,百感交集,它让我们总是忍不住的眼眶湿润古典感的爱,可以在静默中没有任何声响和要求的存在,暗中点燃的小小火焰,只用来温暖自己的灵魂。
始终相信,当两个相似的人相遇的时候,从他们温热的手心里会传递出最真挚的温暖,就像黄昏里的最后一束阳光,以滂沱的姿态笼罩了小樽的冰雪,给回忆带来宁静的纯白。
他们有着一样的名字:藤井树,久远而美好,有着不费力气的柔软,仿佛一个转身就会融合在雪地里。
我们不能说,她,不爱他,只是她那巨大而轰然的爱被时间无限延长,就像那年的落雪一样,恣意而唯美。
然而,无论经过多少年,他,始终在她的记忆里,淡淡存在,轻轻叫喧。
可遇与可求之间,只在太过年少的时地看来,才仿佛隔着沧海桑田。
偏偏又是年少,才会为一束日光、一盏窗台、一级台阶的微凉而哽咽。
谁又能想到,这哽咽竟能这样顽强地蹒跚过岁月,恍恍惚惚,清浊相间,一点一点凿穿世间最顽冥的时间之石。
直至透亮透亮,凝成哀而不伤的渍。
生命正因此不轻不重、却独一无二的痕,在阳光下闪耀着生生不息又遥不可及的希冀。
许多人看《情书》,许多人写《情书》,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梳理着年少,回味着爱的博大与徒劳。
也许只有到了可以追忆的时候,爱才称其为爱。
它永恒、它不朽,因为它深植记忆。
它可以分享、可以遗忘,却无法互相替代。
无法争抢,无法偷窃,无法模拟,因而具有天然的神圣性。
死亡不是遗忘,而是未知,是无助,是伤痛。
“你好么?”“我很好” 这似乎远远超越的问话本身,而成为了追问生命的直接表达。
年少时的爱,清澈得不沾染丝毫欲望,纯洁如雪,深远若天际。
如果不去深究,或许我们永远不会如此清晰的知道,自己在别人心中,究竟曾是怎样的位置。
能够记忆的,或许只有窗前那恍惚的身影,静默的脸颊,或许只有那些点点滴滴的荒唐片断,以及百折千回的细密情怀。
寂静而坦然地走向离别,就好像藤井树骑着单车消失在小樽的街道,没有背负丝毫的哀痛。
时间深处的心意也只有经过时间的荡涤,才能够如此隽永悠长。
博子的爱浓烈深沉,藤井树却如此内敛羞涩。
然而爱,却偏偏相差不起一毫厘。
曾经因羞涩而错失,如今的热烈又留不住。
爱的无措、命运的无可言喻,或许是这段故事永远无法抹去的悲伤特质。
遗憾的是,藤井树到死都没有忘怀初恋的女孩,女孩却毫不知情;遗憾的是,藤井树爱的并不是渡边博子,渡边博子却深爱他;遗憾的是,藤井树未曾爱过的男孩竟然成为她永远无法忘记的回忆。
“徒劳”的爱成为了影片中最感人至深又让人唏嘘不已的因缘。
日本似乎偏好这种“徒劳”的渲染,不在乎自己的爱是否能有回报,不在乎这种无望的爱将能带来什么……“徒劳”凭借的是一种精神,一种无怨无悔的信仰,可以超越生死而永恒存在的力量。
想起雪地中渡边博子的呼喊,想起病榻上藤井树的呢喃,想起那束日光,那盏窗台……也许,她们都背负着徒劳之爱而孤独行走,面带微笑、隐忍坚强。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情感诉求的对象,这似乎与成长无关,而是隐秘于心的古典情怀。
年轻时,我们总有许多话想对暗恋的人说,即使与他根本不相识。
长大以后,孤独站立在十字街头,看人影穿梭却没有一个人会为自己停留。
冥冥间是否会有一个人和我一样面貌、一样寂寞、一样站在黑暗的舞台上,等待照亮彼此的光线?他们各自徒劳之爱,在这一刻平添了动人的韵味。
若是没有办法遗忘,不妨就铭记着哀伤吧。
就如我们无法回避死亡,却仍然要勇敢地生活、相爱,至死不渝。
“你好么?”“我很好”我只愿在心里,再为你投递一封情书,最后一次忘记你。
注定是要错过,也许是因为分离,也许是因为成长,也许是因为生老病死这种稀松正常的事。
那封来自博子的情书,带着绝望的侥幸心理,却牵扯出来的一个动人故事。
终究是活着的人放不开,当博子抱着男藤井的纪念册无助不甘心的哭的时候,多想抱抱她,告诉她每个人都有回忆,不要哭。
所以当她在雪地里疯狂的哭喊以告别男藤井的时候,我哭着替她欢喜。
我们暗恋的人也许还能遇见,暗恋我们的人也许也还能遇见,而我们却只能擦肩而过,道一声:-你好吗?-我很好。
这是最无奈的事。
暗恋是一个体型纤瘦的影子,因为模糊所以美丽。
而一旦跳脱开来,两条倾慕的线决定肩并肩地行走,他们却也开始肩并肩地互相割伤。
注定有一只断线的风筝会安静地飘向远空。
因为暗恋的美好,我们总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追述着青春。
对树来说,藤井的意义不在于初恋。
而是心底的那份最原始的牵绊。
她因此驻足环绕,重复着在怅然若失中仍然得以保留那些纯白的、鲜活的。
美好的故事。
就像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