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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先生唐宋词十七讲18晏殊

叶嘉莹先生《唐宋词十七讲》18 晏殊(一)现在就到了北宋词了。

而历史上的演进,我要说,既不能够没有继承,也不能够没有前进。

不能够丢开原来的,把什么都拆毁。

如果拆成一片荒原,那你要从千百亿年的原始,从人猿时代再建起吗?那是不可能的,你要有继承,才能有建造,文学的发展也是如此的。

所以我们现在就要看到北宋对南唐的继承了。

我们以前在讲冯延已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了,我说冯延巳应该是在中国词史的早期发展之中的一个重要作者,是一个承前启后的入物。

他一方面不失五代的风格,写的还是缠绵徘恻、伤春悲秋相思离别的小词;可是,他一方面,却能不被感情的事件所拘限。

他写的是闲情,写的是新愁,却不像韦庄被一个事件所拘束。

他也不像温飞卿,只是写一些个美丽的形象,只是一些带着传统文化的语码给你联想。

冯延巳的词是带着强大的感发力量的。

我说这是南唐词的特色。

南唐的词最富于感发的力量,而且南唐的词常常都是从大自然景物给你的感动。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南唐词的特色,是自然景物的感发,就是一点点微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就给了词人一种兴发感动。

而词人把他这一份感发,就蕴蓄在他所写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林花谢了” 、“梅落繁枝”的这种自然景物的描写之中了,而他即把感发含在里边了。

我们读时,也就把他的感发传递给我们读者了。

所以虽是一首小词,却有这么丰富的强大的一种感发的作用。

而正是他们所建立起来的这种词的风格的特色影响了北宋早期的两个很好的词人,一个是晏殊,一个是欧阳修。

我们现在就要看晏殊跟欧阳修两家的词了。

我们刚才说过了,按照中国词的发展历史来看,晏殊跟欧阳修是承继南唐,特别是受冯延巳的词风的影响。

我们上次也曾经看过一些评语,说冯正中“上翼二主,下启晏欧”,而且“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为了掌握时间,对于大晏和欧阳的词,我要简单地快一点讲,只讲它的特色。

我们说,从冯延巳开始,他们所表现的特色,是以用小词传达出来作者心灵感情之中的一种意境,这我以为也正是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的开头就提出来说的:词以境界为最上。

有境界则自成高洛,自有名句。

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我也曾谈到过境界,在以前写的《对〈人间词话〉中境界一词之义界的探讨》一文中,我特别讨论过“境界”这个词。

境界就是说一个世界,但这个世界不是我们大千世界的种种的现实的世界,这是作品中的一个世界。

那么,任何作品不管你是写山川还是写人物,是好还是坏,鱼跃练川,莺穿丝柳,这无一不是作品中的世界。

但我们也不能够说,作品之中以世界为最上,说词里边有个世界就为最上,有了世界就是有高格有名句了。

我们不能够这样说。

境界虽然是一个世界,但不是我们泛指的这个世界的意思。

这个世界指的是什么呢?我在上述那篇讨论的文章中曾经提到过,说境界这个词,本来是区分划域的,一个地方,一个境界。

可是“境界”在佛家的经典里边有一个特指的意思,就是说,在你的意识感知的能力所接触到的世界(我今天只是简单地说,所以,我要请大家看我的(《迦陵论词丛稿》)。

佛家经典上所说的境界,是眼、耳、鼻、舌、身、意,你的六种感知的官能的能力,当你与外界的六尘“色、声、香、味、触、法”接触,像刚才我所讲的李后主的眼睛所看见的,耳朵所听见的,鼻子所闻到的,舌头所尝到的,……当你的六种的感知的官能向世界上的各种感知的现象接触以后,你的意识活动所能达到的范围,这就是在佛家经典上所谓的“境界”(见于佛经《俱舍论颂疏》)。

所以,“境界” 所指,乃是你自己真正感知范围的感受中之世界,这就合乎于我们诗歌传统所说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气之动物,物之感人”(钟嵘《诗品•序》)。

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就正是我们的官能接触了感知的现象,然后所产生的我们内心的活动。

摇荡性情,所以才形诸舞咏。

所以,这个说法是与我们诗歌的理论相符合的。

这个世界是作者心灵或者意识跟外在的现象接触所产生的一个带着感动的世界。

而我还要说明,如果按照刚才我说的标准来看,那么,境界就不应该专指词了,凡是一切诗歌都应该以境界为最上,都应该是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可是,你不要忘记,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第一句说的是“词,以境界为最上”。

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一个分别。

所有的一切诗歌都是以这种内心的感发为主要创作的动力,这是一个创作的根源。

但是,王国维为什么特别说词以境界为最上呢?就是因为,我说过,诗,是言志的,是有一个明显的意识的活动,他有一个志意在里边。

诗有一个主人公的情志的意识的意念明显地在里面。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是这样的。

而词呢?是作者写给歌女去唱的歌词,他不是要写他自己的情志。

可是一个人,一个作者,他的品格,他的感情,他的修养,他的生活经历,在不知不觉间就流露在作品中了。

尽管他只是写不是自己情志的爱情歌词,但不知不觉也流露了他自己本人的一份性格修养在其中了,所以就造成词里边的一种境界,就是词里边所表现作者心灵感情的真正本质的质素的一个世界。

这种衡量也不是用之于所有的词都正确,从周邦彦以下,以至南宋的一些词人,便不是如此的。

周邦彦是一个结北开南的人物,是结束北宋集大成,而给南宋开启了无数法门的作者。

他是以安排思索为主的,而不是以这种直接的兴发感动为主的。

所以有很多人不能够欣赏南宋词,不能够理解南宋词,因为他们是以思索为词的,他们是刻意安排的,不像李后主的词就这样直接给我们感动。

这也是为什么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对于南宋的词人,总是贬低的,因为他没有找到一个通向南宋词的道路。

他老是向着北宋词的方向探求,向着南唐词的道路去走。

他对南宋词的精华不了解,不得其门而人。

不见宗庙之美,百宫之富。

那是另外的一个途径,我们以后再讲。

现在我就要说,从冯正中到晏殊、欧阳修这几位词人是最合于王国维以“境界”评词之标准的作者,最能表现这一份词中感发的本质。

我现在就要掌握这种本质来讲了。

如果我们说,他们走的是同一条发展的路线,他们发展的路线都是表现这个作者心灵感情之中的一种意境的境界,可是因为冯正中、晏殊、欧阳修他们毕竟不同。

我个人以为- 这是我读词的时候自己的一点想法- 冯正中所表现的,是一种执著的热情。

他的特色,不管他写的是“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还是“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他所表现他感情本质的境界,都是执著的热情。

晏殊的词,一般说起来,既然都写的是歌词,都是伤春悲秋,都是相思离别,当然总是有相似的地方。

但如果掌握其特色来说,我要说,晏殊的特色表现的是一种圆融的观照。

什么叫圆融的观照呢?我们刚刚讲过李后主,他是完完全全以感性为主的,是一个感性的诗人。

我这里说的“诗” 是广义的,是包含诗词来说的。

李后主所有的好处,都是以他的真情锐感为主,没有思索,没有反省的,尽管我们讲的时候,可以把他讲成几个对比,这样那样的,可是他写的时候是直接感发出来的。

他是一个完全以感性为主的作者,连他掌握文字的能力,都不是理性的选择,是他自己感性的感受。

“待踏马蹄清夜月”,马蹄的声音。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一波三折,一步一步地向天涯芳草前进的那种姿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种滔滔滚滚。

他都是声情合一的,都是以他直接的锐感去掌握的。

我们所以说他好,因为诗人总是重感性的。

可是晏殊,跟他相对比,是一个理性的诗人。

这就很奇怪了,你说理性也可以成为诗人么?理性也可以成为诗人。

但是我要说,这个理性,不是有一些个人鸡毛蒜皮跟人家斤斤计较,每天总想的是得失利害,总想怎么占人家点便宜,不是这种窄狭的浅薄的人我利害的计较。

我所说的真正有理性的诗人,是一种对于自己的感情有反省的。

人的用情的态度不同,有的人的感情像一团柴火,烧起来火苗挺高,可是乌烟瘴气也都冒出来了。

有的人的感情像一片水晶,那么晶莹,那么皎洁,那么坚固。

每个人用情的态度是不同的,每个人感情的本质是不同的。

我所说的理性的诗人,不是那一种鸡毛蒜皮斤斤计较的那种理性。

而是说对于自己的感情有一种节制,有一种反省,有一种掌握,有这样修养的能力,这是理性的诗人。

一般说起来,能够表现思想性表现理性的词人比较少,晏殊是一个极端特殊的人物。

而晏殊的生平,我们也可以简单地说一下。

一般说起来,像李后主这种没有反省没有节制的人,作为文学艺术家,只写词还可以,作为一个社会人,常常是失败的。

而晏殊这个人是做官做到宰相的一个人物。

历史上说他十几岁就以神童应试。

韦庄五十九岁才考中进士,晏殊十四岁就赐同进士出身了,是位神童。

而后来在宋朝做官,做到了宰相的地位。

我们看他在做宰相的时候,他的处理事情,有他的理性的裁决。

他的词里边也表现了这样一种理性。

可是,你不要忘记,这晏殊也是一个锐感的诗人,他有非常敏锐的感受。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真是晏殊的特色。

你要知道他所写的是什么?他所写的一样是无常的悲哀。

我们刚才不是讲了李后主所写的是人生无常的悲哀么?晏殊所写的也是人生无常的悲哀。

李后主对于人生的无常的悲哀是入而不返-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晏殊说的也是无常。

人家怎么说- “一曲新词酒一杯”,那真是诗意,有诗人的味道。

可是他不像李后主,开头就“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没有。

他淡淡引出,从侧面来写,“一曲新词酒一杯”,有一种赏玩的性质。

他写的是美丽的,又有歌,又有酒,这写法就不同了,一曲新词还有酒一杯。

词,是歌词。

杯,是酒杯。

有歌有酒,这么美好的事物。

他的这种词是很难讲的。

可是,他的感伤就正在这“一曲新词酒一杯”之中。

我这样说不是我的空谈,有诗为证。

曹孟德的诗就曾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短歌行》)正是对酒当歌,曹孟德才说人生几何?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篇》上说,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

说他每听到歌声,就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是歌声之感动人。

本来酒就是容易引起人感情激动作用的根源,而饮酒时你再听歌,所以更容易引起你内心的感动。

“一曲新词酒一杯”,这么平淡的说法,跟李后主截然不同。

李后主那么强大的力量,晏殊这么平淡的说法,而他那种伤感是蕴藏在里边的。

他没有用那么强烈的力量来打击你,“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 这正像是“春花秋月何时了”,这是永恒的,不变的。

春天又回来了,春天是年年有花开,年年有燕来,是去年的天气,旧日的亭台,没有改变,“雕栏玉砌应犹在” , “去年天气旧亭台”。

这也是永恒不变的。

但你看晏殊写的多么闲淡,那么悠然,那么不着力,这是晏殊的特色。

晏殊的词集叫《珠玉词》,我也有一篇讨论晏殊《珠玉词)的文章《大晏词的欣赏》,也收在《迦陵论词丛稿》里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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