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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序》文本的文化性意义

《兰亭序》文本的文化性意义吴振锋各位同道:大家好!今天,我想与大家共同分享的是关于《兰亭序》文本的文化性意义的一些思考。

我想从文化视角看《兰亭序》文本,可能对当下更有建设性意义。

这种思考是从郭沫若与施蛰存的观点开始的。

郭沫若关于《兰亭序》的真伪有过这样的论述:至于《兰亭序》所增添的“夫人之相与”以下一大段,一百六十七字,实在是大有问题。

王羲之是和他的朋友子侄等于三月三日游春,大家高高兴兴地在饮酒赋诗。

……一点也没有悲观的气氛……即使说乐极可以生悲,诗与文也可以不必一致,但《兰亭序》却悲得太没有道理。

既没有新亭对泣诸君子的“山河之异”之感,更不合乎王羲之的性格。

……王羲之的性格是相当倔强的,《晋书》本传说他“以骨鲠称”。

他是以忧国忧民的志士自居的。

……王羲之的性格就是这样倔强自负,他决不至于像传世《兰亭序》中所说的那样,为了“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而“悲夫”、“痛哉”起来。

(节录于郭沫若《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郭沫若对王羲之《兰亭序》文本的解读,太过主观,因而有许多误读。

而施蛰存先生的《批〈兰亭序〉》一文则近于强词夺理有些蛮横了。

比如他说,“从向之所欣”到“悲夫”这一段,全无主旨,是“七拼八凑,语无伦次,不知所云”等等。

从我直觉来看,这样的话言过其实,说重了。

后又读到祁小春转述的日本吉川幸次郎的观点,“这篇序文从‘夫人之相兴,俯仰一世’这一段开始以后,文章先叙述人生无常的哲学观,然而后来又对这一人生无常的哲学观加以否定,简直不知道文章究竟要说明什么,文章的议论重点究竟放在何处。

”(《迈世之风》上,P281)这一下,我感到有些严重,就想讨论一番,当然,因才疏学浅,只能从文本的释读来谈我自己的理解。

《兰亭序》是公元353年王羲之50岁时的作品。

在魏晋那个时代,天下大乱,瘟疫、灾荒,加上门阀制度下的政治纷争,整个社会不得安宁。

西晋人口1600多万,南渡后才960万人,史家描述叫“十室九空”。

那个时候,人才真正感觉到个人生命的朝不保夕,命运的无常。

这种生死无常在《世说新语》中有大量的记述。

而就是在这样的时代,晋代士人才追求率性、珍惜自我、强调精神自由,所谓“魏晋风度”。

我们知道,魏晋时期,是一个政权更替频繁矛盾斗争激烈的时代。

先是曹氏代汉建魏,后又司马氏代魏建晋。

在这样的政治斗争中,掌权者对一些附和,不利于自己统治的文人名士,就进行压制和杀害。

著名的文人“建安七子”之首的孔融,就被曹操以“非孝”之名杀掉了,后来“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也被司马氏杀掉了。

在这种情况下,士族文人们深感处世之不易,生死之无常,于是以庄子道家哲学为基础的玄学兴起,谈玄之风日盛,有些文人名士聚在一起,大谈“一生死,齐彭殇”的玄理,清谈终日,漫无边际,并以此为高雅。

有些人则放浪行迹,不顾礼俗,纵情不羁,行为怪异,以此为明哲保身。

比如本为文章高手的嵇康,却在家里赤着脊梁打铁,对来访的人不理不睬(比如后来参与平蜀的大将钟会就到他家里看他),而且能做出“青眼”、“白眼”来表示对见的人的喜恶。

(但嵇康最后还是不免于难。

)再比如也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更是整天喝酒,大醉不醒,甚至一醉一个多月(以此避开与权势者的交往)。

他在家里喝酒,全身不穿衣服,来访者责怪他,他却说自己是以天地为房屋,以房屋为衣服,反怪来人怎么钻进他的裤子里来了。

他外出散步,叫一个仆人扛一把铁锨跟在后面,说“死便埋我!”如此等等。

后人多以歆羡的目光进行观察,而唯有鲁迅看得透彻,他说在魏晋名士们放浪形骸、任性旷达的心灵深处,则是无尽的苦痛与酸楚。

宗白华《美学散步》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

西晋灭亡,东晋南渡,大批士族(如著名的王、谢家族)也都随之而来。

这样,清谈之风在东晋时期更趋盛行。

王羲之作为一个士族名士,才高位显(成语“坦腹东床”、“东床快婿”就是说的他的故事)自然参与其中。

实际上,这次兰亭“修禊”,就是一次名士大聚会;聚会中大家“畅叙幽情”,毋庸说也就是“清谈”了。

“清谈”中一定会说一些玄学道(道家)理,对人生的认识。

这样,王羲之在“序”文中接记事之后,发抒人生的感慨,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兰亭序》正是这种精神背景中诞生的杰作。

王羲之在开篇即描述兰亭周围山水之美,渲染了一种祥和安逸快乐的情绪,时间又是绚烂之极而又最容易让人感伤年华流逝的暮春时节,所以,正是在欢乐快活之中,他感悟到了人生的“虚诞”与“无常”。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尤其“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这样的句子,似在平静安和的表相底下,揭示了人内心的不安、痛苦和悲情。

“美景不再来”,“好花不常开”“盛年不重来”“岁月人不待”,人生充满了无奈,这种悲才是痛彻心宇的大悲、大哀、大痛,大感慨。

郭沫若认为王羲之性格倔强,就不会为了“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而“悲夫”“痛哉”,这种思维是不合逻辑的,作为“右军将军”的王羲之,既“以骨鲠称”,“忧国忧民”,那么,他一定不会对“生灵涂炭”熟视无睹,漠然置之,反而更觉人生之无常,岁月之不居,时光之短暂,从而进一步认识到生命的珍贵,这正是《兰亭序》“夫人之相与”之后半部分所要揭橥的主旨。

这里特别谈一下“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这里的“今”“昔”指代是很明确的,就是上句“每览昔人兴感之由”的“昔人”(古人),览者(王羲之)当然就是“今人”了;“后”指后代的人。

所以这一句倒不能放在“向之所欣”四句之下,因为那四句中的“向”、“及至”只是说的人生中一段时间的“以前”和“后来”,并不是说的古人和今人。

而且这句话感叹的也不是什么“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悲哀,反倒是见到古人(览昔人之作),想到来者(后之视今)。

这一句感叹的是:一想到后人看到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会像(犹如)我们今天看到古人的诗文那样,产生同样的感叹,想到这些,是让人动心的。

“悲”什么?感慨而已;不是什么悲哀。

这一句就直接引起了下文:因为我们今天的作为会引起后人的共鸣的,不能掉以轻心,“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编成这本《兰亭集诗》。

后人看到这个,会深有同感的吧。

至于这两句前面的十多句,意思很明白,层次条理很清楚,怎么会是“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呢?所以说,施蛰存先生的《批〈兰亭序〉》,我们是不能接受的。

总之,作者由雅集中的吟咏以及清谈,联想到岁月易逝,人生短暂,进而深思生命的意义,无论如何都是符合逻辑的。

这一点,无须怀疑。

由此,我想起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有关“存在”的三个方面:首先是人作为一种存在而存在,这是最浅的层面。

比如一个人站在这里,这是一种客观存在。

当我们说一个人死了,就是指他的物质的那一部分消失了。

可我们决不能轻言孔子死了,鲁迅死了,因为作为肉体人的消逝并不意味着他的精神的消亡,而他们的思想会留下来影响别人,所以,我们遂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或者,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活”着。

其次,人不仅存在,他还是知道自己存在的存在。

这个领悟很重要。

一个人有存在意识,对个体的生与死有觉悟,或许他的存在就会与他人完全不一样,因为这关乎到一个人选择什么方式活着,怎样活着。

接受了死亡教育的人,对生才会有一种谦卑和敬畏,才会对活着本身怀着一种郑重之情。

一个不真正认识死亡的人,将是狂妄的,“无所畏惧”的。

那种贪婪无度地占有、抢夺、扩张而精神不断矮化的人,问题可能就出在他们忘记了人会死的现实,或者,不敢面对死亡的真相。

死亡,不仅是对活着的终结,也是对存在的否定。

死亡永远是高悬在人头顶上的利器,它嘲讽一切肤浅的快活,也注销一切短暂的价值。

更严酷的是人知道自己会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这是人的最大困境。

也就是佛教上说的“大悲苦”之一。

所以,王羲之说,“齐彭殇为妄作”。

彭祖,传说为颛顼帝的玄孙,活了八百岁。

殇,指短命夭折的人。

庄子认为,生与死、长寿与短命,没有绝对的界限,是相对的,这就是“齐”——“等量齐观”。

人在某种意义上说,只有死亡才是平等的。

再次,人存在,也知道自己存在,再进一步,人还知道有一天将不存在,也就是说,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是有限的,可他的内心又有对无限的向往——存在的有限与渴望无限之间构成的冲突,这便是存在的第三个层面。

几乎每一个人,内心都渴望自己存在能够延续得久一点。

在中国,没有宗教传统,多数人也不接受灵魂永恒的观念。

但中国文化体系中却崇尚两件事,一是传宗接代,二是“立言”。

钱穆先生说,“凡超我而存在,外于我而独立,不与我而俱尽的,那就是不朽。

”西方人认为“人死了灵魂还存在”。

中国人则理解为“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德、功、言”的指向都是现世,这是中国人所理解的灵魂不灭的证据。

早在20年前,我在论文中讲道:艺术的最本质意义是观照生命。

他们对艺术的热爱正是对生命的热爱,他们凭借艺术而表现生命。

反过来,艺术又在最高层次上复现了他们的生命。

艺术成为生命的延续,艺术使他们不朽。

艺术是艺术家的安身立命之所,艺术也是艺术家的生命意义所在。

王羲之“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的思想,事实上,正是对生命意义的观照,今天我们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认识艺术文化性意义的。

因此,不管以何种方式来理解生与死的诘问,人的肉身终有一灭,存在会变成非存在,这是一个严酷的客观现实,也是人所有痛苦的根源。

人无法超越肉身而存在,也无法突破时间的限制,这就是存在的有限性。

张爱玲讲“望远皆悲”,意思是说,只要拨开眼前迷雾,稍稍看透一点,人生不过是悲凉、悲哀而已。

这几乎是一种无法修改的人生现实。

因此,人应该更加热爱生活热爱生命。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而王羲之早在一千多年前就给我们揭示了这一点。

这就是《兰亭序》不灭的文化性意义。

雅斯贝尔斯是在介绍奥古斯汀时说这番话的。

奥古斯汀参与了基督教的建立。

概括起来,对生命存在的认知,是这样三句话:我存在。

我知道我存在。

我爱这一存在。

我认为,施蜇存《批〈兰亭序〉》,并没有从形而上的层面,比如哲学的、美学的、历史的、文化的层面来解读,而是从语文疏通字句的角度提出一些问题,否定《兰亭序》的文化价值,这是值得商榷的。

魏晋是中国玄学大兴的时代,如果把《兰亭序》文放置晋文化视野中去考察也许会有更多的收获。

审美而能够有哲学的高度,有独特的人生感悟,以及文化批判反省精神,这便是我们所向往的文化自觉和艺术精神所在。

这里还想附带讲一个问题,有学者认为,“三大行书”的排序,应为《祭侄稿》第一,《寒食诗》第二,《兰亭序》第三。

理由是世界的艺术以悲剧最高,最美。

以为《祭侄稿》最悲愤,而《兰亭序》则相对快乐适意。

我亦不以为然。

《祭侄稿》历代推崇,被誉为“凝刻心魄,收摄血泪之作”,但理性地分析,这种悲伤,与父母亡、儿子死的人生大悲也还是有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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