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何传承国学?2013-01-05我们如何传承国学?原载:《中国科学报》 (2012-12-24 第5版思想周刊)主持人:王剑特约嘉宾:彭林(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郭齐勇(武汉大学国学院院长、教授)陈明(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原道》主编)张德付(北京国学院学术部原部长)近年来,随着人们对传统文化的重新认识,国学越来越“热”。
高校中专门从事国学研究的机构相继成立,电视上涌现了一批讲解传统文化的国学明星,市场上国学经典著作十分畅销,以弘扬传统文化为宗旨的民间社团也纷纷成立。
前不久,京城多家儒学社团、书院在北京孔庙联合举行了祭孔仪式。
我们该如何看待“国学热”?“国学热”的背后反映了人们怎样的精神追求?今天到底该如何传承国学?本报约请了几位传统文化研究领域的专家,来共同探讨这些问题。
“国学热”体现了民众对传统文化的需要主持人:近年来,社会上出现“国学热”,比如:穿汉服、行跪拜礼,让孩子背《三字经》、《千字文》,还有各式各样的“国学班”、“祭孔大典”等等。
这些现象说明了什么?彭林:近百年来,“全盘西化”是中国社会的主流意识,“与传统做彻底的决裂”曾经是许多人的真诚愿望。
然而经过一个世纪的折腾,居然出现了回归传统的趋势,不少民众喜欢汉服、希望孩子背诵《三字经》、《千字文》,各地每年热心举办祭孔、祭炎帝活动,这说明五千年的文化传统是斩不断的,它还有强大的生命力。
郭齐勇:我以为,国民对国学有一种需要。
由于国民教育中传统文化的内容太少,而国民有一种了解我们文化传统的需求。
这正是这些现象的真实背景,我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好。
当然,我们可以积极引导,使老百姓更加理性。
任何民族、国家的人民对自己的文化或宗教传统都有了解的义务,反过来我们可以说,任何民族、国家的文化或宗教传统是国家走向现代化的基础。
五四以来,特别是“文革”以来,中国的知识人不加分析地把自己祖先的文明全部作为负面的糟粕,批判的对象,认为传统文化都是现代化的障碍,所以,体制内的教育不仅传统文化的内容很少,而且还灌输了很多片面的看法,使之成为几代人的“共识”。
这使我们不能建立起真正的文化认同、伦理共识与终极关怀。
现在出现“国学热”,正是一种矫正。
陈明:国学已经热了很久了,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是近代以来强加在传统文化上的一些罪名,像“阻碍经济”、“不利民主”、“扼杀人性”等不实之词已经多少被推翻证伪。
其次是人们需要寻找新的价值资源。
最后是社会规模和能量扩大,需要恢复和建立属于自己的观念系统。
主持人说的这几点是这个大潮中的一些表象,它们后面深层的东西才是重要的,才是理解评价这些表象的参照和依据。
张德付: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举措多为民间自发的行为,没有官方背景。
这就说明,“国学热”或者传统文化复兴是整个民族最现实的需要。
国学教育是庄重、严肃的主持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院长纪宝成认为,国学“虚热”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国学教育的严肃性。
对此您怎么看?彭林:我完全赞成纪宝成先生的看法,时下的国学热确实是虚热,让人感觉气场很乱。
究竟什么是国学?国学与民族复兴的关系如何?国学要解决的问题有哪些?学术界并没有形成共识。
经过近百年的讨伐与扫荡,国学领域相当萧条,大学教授中读过《四书》者少之又少,但如今高谈阔论的“国学大师”却是满天飞。
时下,各省各市各校多有“国学大讲堂”,但多为政府的形象工程,坐而论道,不解决实际问题。
有几所高校成立了国学院,但课程几乎都是文史哲的简单拼凑,学生毕业后各拿各的学位。
国学是经史子集之学,其中经学是中华民族价值观体系的载体,是国学的核心,目前各大学的国学院都没有经学专业,甚至连经学课程都没有,遑论其他?时下很多大学办“大款班”,毋庸讳言,实际上有不少是“敛财班”,是在开“学店”。
“国学班”收费昂贵,从某种程度而言,正在成为一个暴利行业,其课程设置很随意,不仅不成系统,没有章法,甚至投学员之所好,开设《周易》与房地产、股票之类的课程,无聊之极。
国学的尊严受到调侃,这是我们非常不愿看到的局面。
郭齐勇:所谓“虚热”、“假热”,是我最想讲的。
我们体制内的教育中,有关国学的基本知识与核心价值的内容实在太少,大家不甚了了,甚至大的媒体、大的导演、主持人,在普通的称谓与谦辞使用上,都闹了不少笑话。
而现在社会上一旦有了对国学的需求,就会出现沙泥俱下的状况。
尤其是在商品生产的时代,很多想赚钱的人盯上了这种需求,办了以赢利为目的的各种班,而一些媒体、影视剧等,只盯着收视率,对历史文化实际上是歪讲、邪演、庸俗化,故看起来很“热”,实际上恰好相反,效果是负面的。
国学教育是神圣的,虽然可以用寓教于乐的方式,但是国民需要通过庄严的学习,理解自己的文化精神传统。
抗战胜利后,为了消除日据时代皇民教育的影响,台湾地区在体制内的教育中,加强国语、国学教育,让所有的中学生都完整地学习了《四书》(课程与教材的名称是《中国文化基本教材》),一直延续至今。
这对文化认同与青少年的德性养育很重要,甚至使**政府的“去中国化”不能实现,而且台湾的旅游者在全世界被誉为最有教养的一群华人。
陈明:从国学院的角度讲,不少高校一窝蜂地“大干快上”成立国学院,而他们并不知在这个名头下该干些什么、能干些什么,只会花钱做表面文章,我觉得这就是最大的虚热,需要降温。
就国学班而言,我曾说过,北大、武大、中大这样的公立重点院校,应该把人力物力集中在对国学精神的阐扬上、对国学人才的培养上,而不是将国学用来办班赚钱。
这是对文化使命的遗忘、对纳税人期待的背离。
至于消解国学严肃性和庄重性的,我认为应该是某些人利用传统文化符号坑蒙拐骗的行为吧。
还有一些对传统理解肤浅、情感有余理智不足的行为也多少会影响国学的形象。
随着时间的展开,传统的回归应该会慢慢变得健康起来的吧。
张德付:民国后,国学教育仅在高等教育(或专科教育)中不绝于耳,即使如此,高等教育中的国学研究也只是象牙塔里的智力游戏而已,于自身生命、百姓日用毫无关系。
国学传承出现了一条巨大的代际断裂。
这也致使虽然今天民间对国学需求日益增强,而象牙塔里的学问面对这些需求竟手足无措,提不出真正具有建设性的建议来。
民间人士与这样的学者接触久了,自觉得其学问不足为训,无奈之下只有暗自摸索。
我接触过一些从事儿童经典教育的朋友,他们对学院派颇不以为然。
学院派对民间的这些探索,宜抱一种宽容的心态,而不是高坐在象牙塔里予以傲慢地指点批评;更应该走出象牙塔,接地气,感受一下民间的真正需求,反思一下学院派自身的学问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相比之下,学院派更需要一种对国学传承的虔敬感、使命感。
只有学院派与民间国学推动者合力,国学传承才会有另一番景象。
国学教育应从孩子抓起主持人:国学教育是否应从儿童时期就开始?例如,让孩子们从小背诵《三字经》、《千字文》等等,这对于国学的传承是否有利?彭林:中国自古就是重视教育的国度,《礼记》说:“建国君民,教育为先。
”古人对童蒙教育尤其重视,出现过许多优秀的教材,最著名的是“三百千”,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这些教本的知识点非常丰富,而且有条理,成体系,读起来押韵合辙,朗朗上口,易于记诵,代表了很高的智慧。
一代又一代的儿童从中掌握了的应知应会的知识,受益终身。
我有一些朋友,撰写《新三字经》、《新千字文》,试图用以替代它们,但没有一个是成功的,事实证明,我们至今不能超越它们。
我对“三百千”的作者怀有深深的敬意。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们对于中国文化的传承,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郭齐勇:对儿童、少年的教育,蒙学教育是很好的传统。
从三岁到十三岁,是记忆力最好的时期,在家长与老师的引导下,背诵一点《弟子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家训》,背点唐诗宋词、《四书》、《老子》等没有什么坏处。
蒙学主要讲的是行为规范,讲品行,也讲爱心——爱父母兄弟,爱邻人、陌生人。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孩子们长大了,会慢慢地反刍,慢慢地理解。
最近几年,我与同事、学生编了几套“正启蒙”、“国学读本”等,在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
我们是针对幼儿、小学生与中学生的,有选择性,启发并帮助孩子们提高分析能力。
孩子们从小在心、性、情、才上接受国学的熏陶,一辈子受用无穷。
亲子一块儿学习互动,效果更好,对养成健康的心理、人格,对家庭社区和谐十分有益。
陈明:《三字经》《千字文》都是非常好的蒙学教材。
它不仅是一种知识,更具有文化价值,就是原来说的所谓世界观,不仅可以帮助人们理解这个世界,也可以帮助人们养成一种社会人格融入这个世界。
虽然时代变化,有很多新的东西需要吸纳整合,但作为一个基础,它是很难被替代的。
袁伟时先生很反对背这些东西。
理由还是五四时期那一套,认为国学和科学民主对立。
这实际是错误的。
西方人从小读《圣经》,但并不妨碍他们接受科学民主。
至于背诵有无必要、不懂或似懂非懂是不是就意味着没有意义、没有可行性,这都是十分简单的幼教问题。
张德付:当然有利。
但只是背诵《三字经》、《千字文》等蒙学读物远远不够,更需要孩子们从小背诵经典,背诵四书五经。
在国学的传承中,形式也有一定意义主持人:今天我们对于国学应该继承些什么?形式上的东西(例如,穿汉服、行跪拜礼、祭孔等等)是否重要?彭林:任何文化的核心都是价值观。
不同的文化,归根到底都是在回答“人应该如何活着”、“人生价值何在”的问题。
中国文化最没有宗教气,自古以道德立国,相信天地之间有正气、有公理,人有良知,要求人们修身近德,成为君子,甚至成圣成贤。
因此,中国人特别强调人格养成,这在国学经典里表述得最为透彻,它对于今天的社会显得尤其珍贵。
这是学习国学最应该继承的精神财富。
文化除了精神层面的东西,还有物质层面的东西,例如,服饰样式、居住形态、饮食方式、节日庆典、交往礼节等,这些文化表征是民族内部彼此认同的标志,不可或缺,非常重要,所以同样需要继承。
郭齐勇:形式也很重要。
虽然我们主要继承的是文化精神与仁、义、礼、智、信等核心价值观,但礼仪也很重要。
我们每个人都要有王国维先生所说的敬畏之心、恻隐之心、感恩之心,而这是在冠婚丧祭的礼仪中慢慢养成的。
历史上,司马光、朱熹的家礼对整个东亚的精神文明都起了积极的作用。
我们现行的冠婚丧祭之礼很乱,应该更多一些民族文化的内涵,应制定新的健康的家礼。
孔子是中国文化的代表,孔子诞辰日应是我们的教师节。
几十年来,我不断呼吁以孔诞为教师节。
我们是文化民族,孔子是至圣先师,祭孔有深意焉。
孔子思想对欧洲文化启蒙、对世界人权宣言与伦理宣言都有积极影响。
多年来,我都在孔诞日带着学生在孔子像前行礼(今年行的是释菜礼)并背诵《论语》若干章,还带学生到曲阜孔庙去祭祀孔子。
我建议各地应逐步恢复书院与文庙。
民国以前,各地书院与文庙林立,在社会上起着良好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