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计划——全国首家纯民间义务教学组织,正在广东怀集进行第二轮的实践。
这个致力于改善偏远地区教育现状和师资力量的志愿者组织,旨在“通过城市里受过良好教育的义工下乡义教,带给乡村孩子们全新的知识,帮助他们改善思维模式,让他们感受到社会的进步、时代的气息,唤起学习的动力和生活的追求,树立积极的人生观。
”它的发起缘于中国乡村教育普遍而易被忽略的现实:教育硬件的改善无法弥补师资素质低下的缺憾,教师相当有限的授课能力难以担当起引领孩子精神世界的使命。
“我们做的不是物质而是精神,不是补课而是做人。
”组织者这样诠释该计划的意义。
那么,灯塔之光照亮了什么?当义工们收获了诸多感动和赞誉时,也遭遇了意外的困境——真实*人的乡村贫困图景令他们负重难行,来自教育体系内的无声冷流则让他们在困惑中开始了自省。
这个关于非政府组织影响力的考察标本,或许能让我们思考更多—关于中国乡村教育的出路问题,关于在一个走向全球化和市场化的国度中NGO成长的生态问题。
学会了表达自我怀集位于粤西北,山清水秀,有“小阳朔”之称。
但旅游业并未发展起来,经济状况不容乐观,去年财政收入为8000万人民币。
全县中小学普遍存在教师素质偏低的情况,只有0.8%的教师是正规大学毕业;英语教师缺乏,八成以上的小学皆因师资问题而无法开设英语课程。
“灯塔”在怀集已开辟了两个义教点:永固镇和桥头镇。
从2001年7月派遣第一批义工下乡任教以来,每年寒暑假都组织义工开展义教活动。
参与该计划的义工前后已达100多人,大多数成员为在校大学生。
桥头中学。
告别会刚刚结束,伤感的气息笼罩着校园。
该回家了,孩子们还依依不舍地聚集在教室门前。
上午一宣布义工要回广州了,孩子们就开始抹眼泪,义工们眼睛也红红的。
“城里的哥哥姐姐教会了你们什么?”记者问环坐在一起的初中学生。
“快乐。
”“懂得了人生。
”他们纷纷答道。
“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选择的过程。
”一个皮肤黝黑的女生声音低低地说,神情有些羞怯。
继而她大胆地表露了自己的三个理想:好好读书,以后才能帮助穷人;当医生;做一名军人。
说时,她的眼神出奇的晶亮。
可是,也许明天,因为学费或没有考上一中,她就得告别学校。
“我们不能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看着这么多学生面临着失学,看着这么多学生面临着比我们还要大的压力和困境。
”一位义工在网上这样写道。
当地的失学辍学率已超过20%。
念书的孩子少有快乐的课堂外生活,放下书本他们就得下田干活。
他们脆弱、自尊,不轻易向记者透露自己的姓名。
“姐姐,别看我们平时看上去那么开心、快乐,其实心里常常苦得很。
”女义工面对许多女生的倾诉,内心很震动。
过早承担起生活的压力,应试带来的枯燥、沉重的学业,还有成长的烦恼、青春的迷惘……孤独、无助,过于内向,是许多孩子的心灵状态。
心理课给了他们一个开放心灵、缓释压力的机会。
让孩子们尽情地倾诉,说自己最难忘的事、最痛苦的经历、最无奈的问题、埋藏心底的小秘密……义工逐一解答、疏导,更多的是鼓励他们表达自己—勇敢、自信地表达真实的自己。
在义工们理解、关爱的目光中,往日沉默、害羞的孩子也走上了讲台。
一个瘦弱、单薄的孩子向大家讲述了从未向人提及的伤痛身世: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没了,哥哥很早就在外打工,去年因事故去世了;进城打工的爸爸挣了钱就包起了“二奶”,很少回家,他像小草一样被人遗忘……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孩讲述了两次辍学的经历:14岁时就出去打工,经常受人欺负,她至今很感激在困难时帮助她的三个人;三年后,她回到了学校,继续完成没念完的初一。
许多孩子边说边哭。
没有谁这样关注他们的内心,没有谁这样关爱他们的成长。
这在他们的生命中是第一次。
结果,一堂课上下来,义工和孩子们哭成一片。
哭声中,孩子们学会了倾诉,学会了表达自我——心扉洞开中,体验了相互交流和理解的愉悦。
尘封已久的心灵透过一丝豁亮的阳光。
人生课是孩子们最喜欢的课。
义工出的题很特别:园子里有老虎、孔雀、猴子和狗,你最先放弃哪个?不同的选择带来的是不同的人生。
在义工们的细细诠释中,他们懂得了亲情、友情和人生……用泥沙、水和小球制作的微型景观,形象生动地向孩子讲述人生的哲理。
关于自信、乐观和进取,还有社会竞争……这些在他们从前的学习系统中是陌生的、懵懂的。
用剪贴画来“亲近”单词,通过小品了解语法用法,激起学习的乐趣。
原来枯燥的英语上得趣味盎然,面目可亲。
还有一些实用的课程和活动激起了学生们极大兴趣。
考虑到学生以后万一不能继续升学,投入到社会工作时可能接触到某些行业,给他们一些基础知识,授课时讲述一些社会生存守则,帮助他们树立“停止学业但不停止学习”的观念。
这些实用课程有“驾驶执照与行车安全”、“水泥混凝土的基础知识”、“简历制作与面试技巧”、“环保与人口”、“写作技巧”等。
还举办了“模拟招聘会”,新颖的求职方式让孩子们大开眼界。
义教毕竟是短暂的,留给孩子们刻骨铭心的记忆却是长久的。
在孩子们的作文和来信中,充斥着诸多这样的感性文字:“小燕子,你跟着夏风的脚步走了,以后会怎样呢?你想,我这只孤鹤的命运会怎样呢?眨眼之间开心日子没了,可惜时间不可倒流。
我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小燕子真的这样走了……”“这次我真的彻底服了—五体投地!这是明媚的阳光啊,我的心很温暖;这次我彻底地哭了,没有什么理由使我不激动流泪,你们的真情让我感叹生活的美好……”“记得你们第一节课里送我们的那句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从那20天后的第一天,我便许下了海誓山盟,一定要用自己的知识来改变这一切,不再让我们的后代重演历史悲剧。
”碰撞激发改变“这种力量好像看不见,没办法立刻看出来,但它会潜移默化地慢慢体现出来。
”永固中学团委书记任桂林对于灯塔理念“方向引领一生”,有着深入的理解。
2001年暑假,灯塔计划义工首次赴永固中学进行了28天的义教。
义工们给山区的孩子带来了四件“礼物”:学习知识、锻炼能力、感受快乐、个人发展计划。
其中个人发展计划是义教活动中的重点和总结,也是对“方向引领一生”理念的实践。
为了尽可能地了解学生各方面情况,义工们和学生住到了一起。
条件是艰苦的,砖头做灶,食宿不便。
但取得的效果令人欣慰。
任桂林告诉记者:“学生的进取心比以前强,心理上自信乐观。
义工们带来了新的观念和思维方式,给山区学生以很大的触动。
现在学生投入学电脑的热情高了,男女同学的界限也打破了。
”理想主义教育在这个贫瘠的山镇播下了根苗。
令桥头中学校长诧异的是,义工短短20天的义教,往常调皮的学生怎么变得听话、乖巧了?上军训课,学生们表现得从没有这么认真过。
立正、稍息、齐步走,单调的指令竟做得一丝不苟。
校长很迷惑:“你们的成果是我们很长时间都达不到的。
”学生却说,在哥哥姐姐眼里我们都是好学生;而平时我们是坏学生,老师不愿管,我们就放任自己,过后心里又好后悔。
当地老师也来听义工们的课,深受启发。
后来义工去听一位数学老师讲课,发现他的教学方式,包括课堂活跃气氛的细节,和义工们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位老师说,你们的课学生爱听,我们应该学习。
碰撞激发改变。
怀集县教育局林局长把灯塔计划比作乡村教育改革的“催化剂”。
目前,乡村教师素质的提高还只是停留在文件上,没有落实到实处,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但是,义工们带来新的教育理念、教学方式和传统因袭的那一套必然产生碰撞,这种碰撞带来的冲击对乡村教育现状是个良性促进。
如果我们的老师对教育中的问题有所认识的话,应该对自身的教学进行反省,从观念到方法。
”从这个意义上说,灯塔计划的积极意义是应予肯定的。
农民们对这群“半大的孩子”充满了敬意。
在他们眼里,不收学费帮助自己的孩子补习功课,培养孩子学习的乐趣,他们很欢迎。
“我那孩子还请老师多费心了……”朴实的农民又是愧疚又是感激。
但在家访中义工们常常遭遇的是,家长们困窘、疲惫的脸。
“有钱就读,没钱就不读。
”之后,便是沉默。
多子女、地里刨食永远填不满肚皮,教育在这里成了奢侈品。
面对此情此景,“方向引领一生”从何谈起?义工们开始产生了困惑。
新的平衡如何建立?更困惑的事发生了。
2001年暑假接受灯塔义教的学校,在第二次的寒假义教中,义工们感到事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上次来时校方十分认同灯塔计划,并积极配合,在食宿、教学等方面给予帮助,表现出的热情令义工甚为感动。
但第二次来时,义工们在寻求生活帮助时,却常常找不到该校校长,即便面对义工时,校方的态度也表现得模棱两可。
初次义教的成功可以说有目共睹,为什么灯塔突然遭遇无声冷流?是否义教设计的理想框架与校方出现理解上的偏差?还是灯塔成功的亮色激起了乡村老师无端的反感?不久,有知情人士悄悄透露:就在第一次义教结束后不久,校方召开了一次会议。
在关于灯塔计划对学生的影响问题上,老师们争论得很激烈。
一部分老师认为,义教开阔了学生的视野,教给学生良好的学习方法,其积极意义值得肯定;但相当一部分老师则指出,灯塔的出现扰乱了学校原有的正常的应试教学思路,义工倡导的愉快教育脱离了乡村教育现实。
与此同时,校园里出现的反常现象让老师们深为忧虑。
早恋现象露出苗头。
城里来的义工率先倡导男女同学应打破界限,建立正常的交往关系。
也许义工们没有想到,这些正值青春萌动期的乡村少年远比他们倡导的走得更远。
老师们不止一次地发现,这些往日害羞的男女同学竟然“明目张胆”地去找异性,并且敢于在老师面前为自己的行为辩护!那种震惊可想而知。
义工带来了外面世界的精彩,城市的现代化气息对于每一个山村孩子无疑有着无穷的诱惑力。
青春勃发的哥哥姐姐们成为他们狭小天地中的一道亮色,很自然地成为他们竞相模仿的“偶像”。
第一次,他们如此真实地看到了城乡生活的鲜明鸿沟,一些学生开始不能接受自己的生活现状,表现得学习浮躁、意志消沉。
师道尊严被打破。
尽管义工们是作为朋友的身份走进了乡村孩子的视野,但这些处于封闭教育系统中的学生还是把他们视为“老师”。
他们朝夕相处,甚至同上课共嬉戏。
这种新型的平等的朋友关系让孩子们感受到了温情和快乐。
更重要的是,义工们别开生面的教学方式让学生热爱上了活跃、自由的课堂,但这一切终归短暂。
在这之后的漫长学校生活中,他们不得不回归从前的课堂秩序:严肃,有些沉重,甚至呆板。
失落和抱怨包围了他们。
老师们接着就发现,课堂纪律开始差了,学生不爱听讲了,自由化倾向重了。
“学生更难教了。
”老师的威信开始动摇。
这些“拿起课本是老师,放下书本是农民”的乡村教师不能不惶惑。
常年奋斗在教学第一线上的他们,在背负起繁重的教学任务和沉重的生活压力的同时,还要经常走上长长的山路追访失学的孩子,每学期末还得挨家挨户地追讨拖欠的学费,忍着性子去听家长的叹息、哭诉。
甚至校方有令,学费缴不齐的话放假不得回家。
这些面容略略憔悴、神情举止流露出浓郁乡土气息的乡村教师,和热情奔放、洋溢着时代气息的大学生义工,谁会赢得孩子们更多的尊重和拥戴?或许,这种参照本身就是不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