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口述史的主要成果第一,带有社会学、人类学倾向的口述史。
如余未人《走近鼓楼——侗族南部社区文化口述史》等书籍以少数民族社会文化、风俗习惯为研究对象,记录了形态各异的文化形貌。
这些口述史研究和著作从社会学或人类学的角度出发,较少有历史的线索或脉络,常常以事件或人物的片段构成,目的是以口述史为研究方法走入田野,阐释口述背后深层的文化内涵。
第二,立足文学的口述史。
现当代文学研究中也引入了口述史的方法,如李辉《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贺黎、杨健《无罪释放——66位知识分子“五·七”干校告白》,郑实、傅光明《太平湖的记忆——老舍之死》等,作品兼具文学和史学双重的研究价值。
第三,自传体口述史。
近几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陆续出版了《黄药眠口述自传》、《舒芜口述自传》、《文强口述自传》等“口述自传”丛书。
北京大学出版社也先后推出了《风雨人生——萧乾口述自传》、《小书生大时代——朱正口述自传》等“口述传记”丛书。
这些著作尽管成书过程中有他人的采录,但以口述者个人回忆和讲述为主。
传主娓娓道来,讲述他们亲历的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故事。
第四,政要人物口述史。
如当代中国研究所采制的《共和国要事口述史》、《吴德口述:十年风雨纪事》、《从“童怀周”到审江青》、《汪东兴回忆:毛泽东与林彪反革命集团的斗争》,以及近年来在《当代中国史研究》上先后发表的宋任穷、李德生、廖汉生、赛福鼎、陈锡联、邓力群、袁宝华、阎明复、李尔重及汪东兴、吴德等人的回忆性文章,以及鲁林等主编《红色记忆:中国共产党口述实录》等著作。
口述者多为党和国家政治生活中重大事件的决策者或参与者,他们的口述史弥补了国史或党史研究史料不足的问题。
第五,普通民众口述史。
刘小萌《中国知青口述史》、李小江“20世纪中国妇女口述史”丛书等著作,著者多为历史学者,他们不仅受过历史学的专业训练,而且也都或多或少受过西方口述史学的影响,在我国大陆较早地开展了口述史的实践和研究。
出于这样的学科背景,这几部著作更多地体现了口述史学的规范,书中既写明了访谈时间、地点、访谈者与受访者的姓名,又以文献为向导,“文野互补”,并辅以人物和实物照片、往来书信、“大事年表”等,因而它们获得了学界的较多赞誉。
口述史:历史人类学研究(笔谈)刊《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3年第3期1 定宜庄前言:口述传统与口述历史2 纳日碧力戈作为操演的民间口述和作为行动的社会记忆3 朝戈金民俗学视角下的口头传统4 孙庆忠口述历史的制作与口述传统的发掘5 胡鸿保、王红英口述史的田野作业和文献------从《最后的记忆》谈起6 刘小萌关于知青口述史附1 记忆里的真实------口述史与大萧条附2 口述历史有何特色(片段节译)前言:口述传统与口述历史定宜庄(历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这里是我应徐杰舜教授之托,邀请几位学者作的关于口述传统(oral tradition)与口述历史(oral history) 问题的笔谈。
其源起,是去年5月我与几名史学家与人类学家就口述史问题进行的一场漫谈。
这场谈话后来以《口述与文字:谁能反映历史真相》为题发表在2002年7月18日的《光明日报》上,[1]在引起一些学者兴趣的同时也招致了某些批评,主要是说我们对一些问题的谈论仅限于蜻蜓点水,没能谈深谈透。
徐教授于是提议,给我们提供一个可以充分发表意见的场地,口述既然是我们从事不同学科研究的人目前关注的共同话题,便有了如下的几篇文章。
这几篇文章的撰写者,有人类学家、民族学家、民俗学家,也有史学家,大多是在各自领域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物,对口述的研究也都颇有心得。
但是,要想让不同学科的学者就同一个问题进行对话,并不象想象的那样简单,每个学科都有自己的研究主体和特定的研究手段,有自成一统的学术体系和严格的学术规范,仅就口述研究来说,不同学科的学者也都有各自不同的理解、表达和实践。
如果一定要将这几个学科所作口述之间的区别讲清楚,或者要比较口述对于哪个学科更有价值,这不仅不可能,其实也没有多少意义。
但是,就象现在这样,只是把各自的想法以看似自说自话的方式阐述出来,也是很必要的,至少对我们从事史学研究的人来说,有很多可以得到启发和借鉴的东西。
近数十年来,史学研究尤其是社会史研究,一直在不断地从人类学家和民俗学家那里汲取营养。
当今国内社会史学界热衷的很多选题,诸如家族与宗族、婚姻形态、亲属关系、人口流动与移民、民间信仰,乃至近年来非常热门的民间仪礼,无一不是人类学的传统选题。
研究社会史的学者所强调的不同于传统史学的研究角度,即用“社会”这个范畴去从下向上看社会的视角,也受到了人类学研究的颇多影响。
社会史学者也效法人类学家,走出书斋去观察,去做“田野”,到某一个村落或城镇去研究一个个案,建立一个模型。
这种学习和效法,当然也不免会出现一些偏差,在人类学家看来,跑到民间去的史学家,更热衷也更擅长的是寻访家谱、碑碣和民间流传的某些抄本,而不是与活人面对面的接触和交谈,说到底这不过是书斋的延续,而不是真正的“田野”;而从史学家一边看,仅仅通过对几个个案的描述便下结论,事前不在文献上做充分的准备,事后也不与文献做认真的比勘,社会史便不再是“史”,而只是非驴非马的不知什么东西。
所以,所谓的“跨学科”并非轻而易举,而需要受到各学科的严格训练,至少也要知道其他学科的水深水浅,才可以谨慎尝试。
从事口述史的研究也同样如此。
毕竟,与其它学科相比,史学虽然是历史最悠久、传统最深厚的一门学科,但作为其中一个分支的口述史,却比其他学科更年轻,也更不成熟。
而它之所以最有必要借鉴人类学与民俗学的经验,就在于它面对的,已不再是传统的“故纸堆”,而是活生生的人,也恰恰是在与人打交道这一点上,历史学家远不能与受过专门训练的、具有丰富经验的人类学家和民俗学家相比。
我这里所指的,还不仅仅是与人交往的技巧,而尤其是对“人”的理解和关怀。
刘小萌在谈到做知青口述的体会时说,过去利用文献写作知青史的时候,往往把屡见于报端的知青典型看成是政治符号,只有在与他们深入交谈之后才发现,他们其实也是有血有肉、极富个性的人,感悟便十分深切。
从这几篇文章中可以明显看出,不同学者对于口述的意义,评价并不相同。
纳日碧力戈对口述的赞扬不遗余力,他认为:“口述史本身终究是人类学者的宝,它拥有文字史不拥有的价值”。
他们更多指出的是文字书写的缺陷。
而历史学家对口述却表现得比较挑剔,他们一边费力地做着口述,一边又疑虑重重,刘小萌的文中,就以自己做口述的亲身经历,坦率批评口述的不足,认为“立足文献研究,正是它(指史学)自身优势,口述方法当然要利用,但优势不能舍弃”。
这种从不同学科的特点出发产生的不同侧重并不难理解。
尽管如朝戈金所说,如果将人类的发展进程看作是一年的话,文字的发明和使用只是12月下旬的事,但不容否认的是,文字起到的作用却是决定性的,它使人类的发展进程,产生了巨大的、实质性的改变。
就我们目前的社会而言,文字既然仍占据着压倒一切的优势,高度依赖于文献的历史学科之于口述史,有着比研究“史前民族”或者“无文字民族”以及民间社会为主的人类学、民俗学更多的疑虑,也是很自然的事。
口述的所谓不足与缺陷,其实也并不是绝对的。
在做口述访谈时最常见的,是受访者的遗忘和“虚拟”。
有些遗忘属年深日久,记忆出现偏差,是无意识的,也有些却是选择性的失忆。
至于虚拟,有些是出于某种动机的故意编造,也有些是为显示自己见闻广博的炫耀,甚至有些仅仅是为讨好采访者,惟恐他会空手而归。
但事实是,这些问题在文献中也同样存在。
史家修史,选择的只是他们认为有必要流传后世的史料,想要青史留名,当然要有一定的资格,何况“隐恶扬善”又是为修史者公认的道德准则,官修史书是如此,家族所修的族谱和为已故祖先撰写的碑铭更是如此。
更不用说那些别有用心的捏造了,上层统治集团有关政治斗争的文献,会将一切优秀品质统统归结给自己一方的首领,而将对方说得一无是处,正是所谓的“成者王侯败者贼”。
混淆黑白、篡改史实,历来是统治者蒙蔽百姓以稳定统治的重要手段。
所以,受访者的虚拟虽然是个人行为,但与修史者选择性地收集和利用史料,就其道理来说是有相通之处的。
由此来看,口述史的缺陷,也就是文献的缺陷,并且能让我们反过来对文献的缺陷,获得更深切的体验。
人类学家偏好强调口述史的“口述特性”,胡鸿保与孙庆忠二位先生的文中都曾引国外学者的理论,指出完善的口述史的最终产品不是文稿,也不是录音带或录像带,而应是访谈双方关系的一种表现。
但这种看法,对于今天我们国内的史学家来说,未免有些玄而又玄。
的确,在从口述转变成文字文本的过程中,从现场的采访所得会被大打折扣。
首先是纳日在文章中谈到的“副语言学”问题,当口述被用录音带纪录下来时,那些只有亲身在场才能够体会的属于“副语言”的东西,如表情和动作等,便会完全丢失。
而再将录音转化成文字文本,则意义非常丰富而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语调,便也随之消失,以文字记录下来的口述,不仅鲜活丧失大半,甚至对原意的表达也会出现某种扭曲和误解。
何况更严重的问题还不止于此,凡做访谈者无不备感恼火的,是在受访人见到自己的陈述变成文字以后,往往会对其中很多内容拒绝承认,甚至亲自捉笔一改再改,而他们所不肯认可的,往往正是口述中最精彩最鲜活的部分。
将涉及隐私或政治上的顾虑排除不论,这也多是受访者长期生活于官方话语的笼罩之下并自觉向其靠拢的表现,结果却是使采访者的一切努力前功尽弃。
即使过了这几关,正式出版前还要经过编辑之手,而他们往往会把口述者的那些不合规范的语句删去。
[2]而与此矛盾的却是,对于史学家来说,口述的声音最终要变成文献,否则这种口述便不能实现它在学术上和社会上的价值。
所以,以什么方式来整理(或者是根本不整理而保持原状态)口述史料,又以什么办法来尽可能地保存口述特性,便成为对从事口述史的学者提出的一个目前尚难以达到的高要求,同时也是一种挑战。
在朝戈金的文章中,提到了目前各种视频与音频技术的运用所导致的文字向“超文本”迈进的趋势,这确实已是可以预见到的前景,在不远的将来,最新的技术发展会与古老的口传文化相结合,人类以文字为主要的文化传承方式,也会由其它更好的方式取代,文字“一统天下”的局面终将被打破,如今口述史面临的各种困扰也将不再成为问题。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目前的史学家就只能束手无策、无所作为。
作为一种“向后看”的学科,史家的研究主体,毕竟是文献占据霸权的那段时期,而史家之所长,是对文献的征引与钩沉,文献之于口述,也正因此而具有了其它任何方法所不具备的长处。
首先,如刘小萌所言,口述是流动的,一次性的,同样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场合,面对不同的采访者,他的口述会衍化出不同的版本。
文献却是稳定的,人们常说“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即是指其一旦形诸文字,便无法再否定、再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