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山谷论书》黄庭坚《山谷论书》黄庭坚的书论和书法实践互生互发、相得益彰。
《山谷论书》论“书”中美学。
1、《东方曼倩画赞》,笔圆净而劲,肥瘦得中,但字身差长,盖崔子玉字形如此,前辈或随时用一人笔法耳。
2、《黄庭经》王氏父子书,皆不可复见,小字残缺者,云是永禅师书,既刓缺,亦难辨真赝。
字差大者,是吴通微书,字形差长,而瘦劲笔圆,胜徐浩书也。
3、《佛遗教经》一卷,不知何世何人书,或曰右军義之书。
黄庭坚曰:“吾常评此书,在楷法中小不及《乐毅论》尔,清劲方重盖度越萧子云数等。
顷见京口断崖中《瘗鹤铭》大字,右军书,其胜处不可名貌。
以此观之,非良右军笔画也。
若《瘗鹤铭》断为右军书,端使人不疑。
在四五间。
4、章草《千字文》集书家定为汉章帝书,缪矣。
章草言可以通章奏耳,乃周兴嗣取右军帖中所有字,作韵语。
章帝时那得有之?疑只是萧子云之最得意者。
5、欧率更书《化度寺碑》,所谓直木由铁法也,如介胄有不可犯之色,然未能端冕而有德成也。
6、周、秦古器铬,皆科斗文字,其文章尔雅,朝夕玩之,可以披剥华伪,自见至情。
虽戏弄翰墨,不为无补。
7、顷年观《庙堂碑》摹本,窃怪虞永兴名浮于实,及见旧刻,乃知永兴得智永笔法为多。
又知蔡君谟真、行简札,能入永兴之室也。
8、张长史书《智雍厅壁记》,楷法妙天下,故作草草如。
寺僧怀素草工瘦,而长史草工肥,瘦硬易作,肥劲难得也。
9、《石鼓文》笔法如圭璋特达,非后人所能赝作。
熟观此书,可得正书、行草法。
非老夫臆说,盖王右军亦云尔。
10、柳公权《谢紫丝趿鞋帖》,笔势往来如用铁丝纠缠,诚得古人用笔意。
11、《道林岳麓寺诗》,字势豪逸,真复奇崛,所恨功巧太深耳。
少令巧拙相半,使子敬复生。
12、智果善学书,合处不减古人,然时有僧气可恨。
羊欣书,举止羞涩。
萧衍老翁亦善评书也。
13、宋儋笔墨精劲,但文词芜秽,不足发其书。
自瞻尝云其人不解此狡狯,书便不足观。
14、王侍中学钟繇绝近,真、行皆妙,如此书乃可临学。
谢太傅墨迹,闻都尉李公照有之,不作姿媚态度,惜不见尔。
15、郗方回书,初不减王氏父子,诚不浪语。
16、、钟太傅表章致佳,世间盖有数本,肥瘠小大不同,盖后来善临拓本耳,要自皆有佳处。
两晋士大夫类能书,右军父子拔其萃耳。
观魏、晋间人论事,皆语少而意密,大都犹有古人风泽,略可想见。
论人物要是韵胜,为尤难得。
蓄书者能以韵观之,当得仿佛。
17、右军真、行、章草、藁,无不曲当其妙处,往时书家置论,以为右军真、行皆入神品,藁书乃入能品,不知凭何便作此语?正如今日士大夫论禅师,某优某劣,吾了不解。
古人言:“坐无孔子,焉别颜回”,真知言者。
18、右军自言见秦篆及汉《石经》正书,书乃大进,故知局促辕下者,不知轮扁斫轮有不传之妙。
王氏来,惟颜鲁公,杨少师得《兰亭》用笔意。
19、宋、齐间士人夫翰墨颇工,合处便逼右军父子,盖其流风遗俗未远,师友渊源,与今日俗学不同耳。
王、谢承家学,字画皆佳,要是其人物不凡,各有风味耳。
观王濛书,想见其人秀整,几所谓毫发无遗恨者。
王荆公尝自言学濛书。
世间有石刻《南涧楼诗》者,似其苗裔,但不解古人所长,乃尔难到。
20、伯英书小纸,意气极类章书,精神照人,此翰墨妙绝无品者。
21、张长史《千字》及苏才翁所补,皆怪逸可喜,自成一家,然号为长史者,实非张公笔墨。
余中年来,稍悟作草,故知非张公书,后有人到余悟处,乃当詹耳。
22、颜鲁公书虽自成一家,然曲折求之,皆合右军父子喜法,书家多多不到此处,故尊尚徐浩、沈传师尔。
九方皋得千里马于沙丘,众相工犹笑之,今之论书者多,多牡而骊者也。
23、观鲁公此帖,奇伟秀拔,奄有魏、晋、隋、唐以来风流气骨。
回视欧、虞、楮、薛、徐、沈辈,皆为法度所窘,岂如颜鲁公萧然出于绳墨之外而卒与之合哉。
盖自二王后,能臻书法之极者,惟张长史与鲁公二人。
其后杨少师颇得仿佛,但少规矩,复不善楷书,然亦自冠绝天下后世矣。
24、观唐人断纸余墨,皆有妙处,故知翰墨之胜,不独在欧、虞、楮、薛也。
惟恃耳而疑目者,盖难与共谈耳。
25、观江南李主手改表草,笔力不减刘诚悬,乃知今世石刻曾不得其仿佛。
余尝见李主与徐铉书数纸,自论其文章,笔法正如此,但步骤太露,精神不及此数字笔意深稳。
盖刻意与率尔为之,工拙便相悬也。
26、常山公书如霍去病用兵,所谓顾方略如何耳,不至学孙、吴。
至其得意处,乃如戴花美女,临镜笑春,后人亦未易超越耳。
27、《蔡明远帖》,笔意纵横,无一点尘埃气,可使徐浩服膺,沈传师北面。
28、蔡君谟行书简札,甚秀丽可爱,至于作草,自云得苏才翁屋漏法,令人不解。
近见陈懒散草书数纸,乃真得才翁笔意。
寒溪草堂待饭不至,饥时书板,殊无笔力。
29、苏子美似古人笔劲,蔡君谟似古人笔圆,虽得一体,皆自到也。
蔡君谟书如《胡笳十八拍》,虽清气顿挫,时有闺房态度。
30、范文正公书,落笔痛快沈著,极近晋、宋人书。
往时苏才翁笔法妙天下,不肯一世,人惟称文正公书与《乐毅论》同法。
余少时得此评,初不谓然,以谓才翁傲睨万物,众人皆侧目无王法,必见杀也。
而文正待之甚厚,爱其才而忘其短也,故才翁评书少曲董狐之笔耳。
老年观此书,乃知用笔实处是其最工,大概文正妙于世故,想其钩指回腕,皆优入古人法度中。
今士大夫喜书,当不但学其笔法,观其所以教戒故旧亲戚,皆天下长者之占也。
深爱其书,则深昧其义,推而涉世,不为古人志士,君不信也。
31、司马温公天下士也,所谓左准绳右规矩,声为律而身为度者也。
观其书,犹可想见其风采。
余尝观温公《资治通鉴》草,虽数百卷,颠倒涂抹,讫无一字作草,其行己之度盖如此。
32、余尝论右军父子翰墨中逸气,破坏欧、虞、楮、薛及徐浩、沈传师,几于扫地。
惟颜尚书、扬少师尚有仿佛。
近来苏子瞻独近颜、杨气骨,如《牡丹帖》甚似《自家寺壁》,百余年后此论乃行尔。
33、东坡先生尝自比于颜鲁公,以余考之,绝长补短,两公皆一代伟人也。
至于行、草、正书,风气皆略相似。
尝为余临《与蔡明远委曲》、《祭兄濠州刺史及侄季明文》、《论鱼军容坐次书》、《乞脯天气殊未佳》帖,皆逼真也。
此一卷字形如《东方朔画赞》,俗子喜妄讥评,故及之。
34、余尝论右军父子以来,笔法超逸绝尘惟颜鲁公、杨少师二人。
立论者十余年,闻者瞠若晚识。
子瞻独谓为然。
士大夫乃云:苏子瞻于黄鲁直爱而不知其恶,皆此类。
岂其然乎!比来作字,时时仿佛鲁公笔势,然终不似子瞻暗合孙、吴耳。
35、东坡简札,字形温润,无一点俗气。
今世号能书者数家,虽规摹古人,自有长处,至于天然自工,笔圆而韵胜,所滑兼四子之有以易之,不与也。
36、东坡书,彭城以前犹可伪,至黄州后,掣笔极有力,可望而知真赝也。
37、子由书瘦劲可喜,反覆观之,当是捉笔甚急而腕著纸,故少雍容耳。
38、钱穆父、苏子瞻皆病余草书多俗笔。
盖余少时学周善部书,初不自寤,以故久不作草,数年来犹觉湔袯尘埃气来尽。
39、余尝论近世三家书云:王著如小僧缚律,李建中如讲僧参禅,杨凝式如散僧入圣。
当以右军父子书为标准,观予此言,乃知远近。
40、王中令人物高明,风流弘畅不减谢安石。
笔札佳处,浓纤刚柔,皆与人意会。
贞观书评,大似不公。
去逸少不应如许远也。
41、唐自欧、虞后能备八法者,独徐会稽与颜太师耳,然会稽多肉,太师多骨。
42、余尝评题鲁公书,体制百变,无不可人。
真、行,草书、隶,皆得右军父子笔势。
43、张长史行草帖,多出于赝作。
人闻张颠,未尝见其笔墨,遂妄作狂蹶之书,托之长史。
其实张公姿性颠逸,其书字字入法度中也。
44、见颜鲁公书,则欧、虞、楮、薛未入右军之室,见杨少师书,然后知徐、沈有尘埃气。
虽然,此论不当察察言,盖能不以已域进退者寡矣。
45、或云东坡作“戈”,多成病笔,又腕著而笔卧,故左秀而右桔。
此又见其管中窥豹,不识大体。
殊不知西施捧心而颦,虽其病处,乃自成妍。
46、东坡书,真行相半,便觉去羊欣、薄少之不远。
予与东坡俱学颜平原,然予手拙,终不近也。
自平原以来,惟杨少师、苏翰林可人意尔。
不无有笔类王家父子者,然子不好也。
47、东坡书如华岳三峰,卓立参昴,虽造物之炉缍,不自知其妙也。
中年书圆劲而有韵,大似徐会稽;晚年沈著痛陕,乃似李北海。
此公盖天资解书,比之诗人,是李白之流。
48、东坡道人少日学《兰亭》,故其书姿媚似徐季海,至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劲,乃似柳诚悬。
中岁喜学颜鲁公、杨风子书,其合处不减李北海。
至于笔圜而韵胜,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之气,本朝善书自当推为第一。
数百年后,必有知余此论者。
49、苏翰林用宣城诸葛齐锋笔作字,疏疏密密,随意缓急,而字问妍媚百出。
古来以文章名重天下,例不工书,昕以子瞻翰墨,尤为世人所重。
50、李西台出群拔萃,肥而不剩肉,如世间美女丰肌,而神气清秀者也,但摹手或失其笔意,可恨耳。
宋宣献富有古人法度,清秀而不弱,此亦古人所难。
苏子美、蔡君谟皆翰墨之豪杰也,欧阳文忠公颇于笔中用力,乃是古人法,但未雍容耳。
徐鼎臣笔实而字画劲,亦似其文章,至于篆,则气质高古,与阳冰并驱争先也。
51、王荆公书字得古人法,出于杨虚白,虚白自书诗云:“浮世百年今过半,校他蘧瑗十年迟”。
荆公此二帖近之。
往时李西台喜学书,题少师大字壁后云:“枯杉倒桧霜天老,松烟麝煤阴雨寒。
我亦生来有书癖,一回八寺一回看。
” 西台真能赏音。
今金陵定林寺壁荆公书数百字,未见赏音者。
52、君谟作小字,真、行殊佳,至作大字甚病。
故东坡云:“君谟小字,愈小愈妙,曼卿大字,愈大愈奇”。
53、余尝评米元章书如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所当穿彻,书家笔势亦穷于此,然似仲由来见孔子时风气耳。
54、余尝沦二王以来书艺,超轶绝尘惟颜鲁公、杨少师,相望数百年,若亲见逸少。
又知得于手而应于心,乃轮扁不传之妙,赏会于此,虽欧、虞、楮、薛,正须北面尔。
自为此论,虽平生翰墨之友闻之,亦怃然瞠若而已。
晚识子瞻,评子瞻行书当在颜、杨鸿雁行。
子瞻极辞谢不敢。
虽然,子瞻知我不以势利交之、而为此论。
李乐道白首心醉《六经》古学,所著书,章程句断,绝不类今时诸生。
身屈于万夫之下,而心亨于江湖之上。
晚寤籀篆,下笔自可意,直木曲铁,得之自然。
秦丞相斯、唐少监阳冰,不知去乐道远近也,当是传其家学。
观乐道字中有笔,故为乐道发前论。
蔡君谟行书,世多毁之者,子瞻尝推崇之,此亦不传之妙也。
55、士大夫学荆公书,但为横风疾雨之势,至于不著绳尺而有魏、晋风气,不复仿佛。
学子瞻书,但卧笔取妍,至杨方驾则未之见也。
余书姿媚而乏老气,自不足学,学者辄萎弱不能立笔。
虽然,笔墨各系其人,工拙要须其韵胜耳,病在此处,笔墨虽工,终不近也。
又学书端正则窘于法度,侧笔取妍往往工左而病右。
正书如右军《霜寒表》、大令《乞解台职状》张长史《郎官厅壁记》皆不为法度病其风神。
至于行书,则王氏父子随肥瘠皆有佳处,不复可置议沦。
近世惟颜鲁公、杨少师特为绝伦,甚妙于用笔,不好处亦妩媚,大抵更无一点一画俗气。
比来士大夫,惟荆公有古人气质而不端正,然笔间甚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