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01208224作者简介:聂珍钊(1952-),男,湖北秭归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第40卷第6期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1年11月V o l .40 N o .6Journal of Central Ch ina N o r m al U niversity (H um 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 N ov . 2001论哈代小说悲剧主题的发展聂珍钊(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摘要:哈代小说的悲剧主题可以分为三个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描写宗法制农村社会的美好以及不断出现的矛盾冲突;第二个阶段描写这个社会由于资本主义的入侵而毁灭的悲剧性过程;第三个阶段描写宗法制农村社会的毁灭和农民阶级的消亡而给破产的威塞克斯农民带来的悲剧性后果。
哈代的小说在主题上是统一的,主要描写威塞克斯农村社会毁灭的悲剧。
关键词:哈代;悲剧主题;《卡斯特桥市长》;《德伯家的苔丝》中图分类号:I 561.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2456(2001)0620084205 在19世纪,哈代主要以悲剧小说的形式记录英国南部农村社会发展的历史,揭示英国历史上最后残存的宗法制农村社会向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演变的过程,卢那察尔斯基因此称哈代是“描述各国屡次发生过的、稳定的私有者阶层衰落现象的优秀编年史家”,“是描述普遍的重要历史现象的艺术家”[1](p468)。
哈代小说最重要的特点是它们的内部逻辑性。
无论在主题、思想、题材方面,还是在人物、结构、技巧方面,哈代的小说都表现出明显的阶段性和逻辑连贯性。
一些批评家已经指出了这一点,如著名的哈代批评家高斯就曾经指出哈代全部作品的统一性和连贯性,指出哈代的小说“从1871年的《计出无奈》到1897年的《意中人》形成了一个连续的系列”[2](p268)。
总的说来,哈代小说描写的悲剧性主题可以分为三个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描写宗法制农村社会的美好以及不断出现的矛盾冲突;第二个阶段描写这个社会由于资本主义的入侵而毁灭的悲剧性过程;第三个阶段描写宗法制农村社会的毁灭和农民阶级的消亡而给破产的威塞克斯农民带来的悲剧性后果。
本文拟对这个过程进行分析论述。
一哈代作为19世纪最后30年英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代表作家,他是从对农村生活田园诗般的描画开始而逐渐进入到最富于悲剧性题材的创作阶段的,因此哈代的小说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最终才完成了对以他的故乡为基础的在小说中被称为威塞克斯的宗法制农村社会毁灭的悲剧性主题的描写。
在哈代小说创作发展的三个阶段中,他早期的创作从1871年发表的《枉费心机》开始到1876年发表的《贝妲的婚姻》为止,一共写作了五部小说。
这些小说在主题上主要描写宗法制农村社会的传统风习,表现威塞克斯农村充满诗情画意的田园生活。
小说歌颂美丽的田园理想、赞扬宗法制社会的自然文明和农村的传统风习,作者在思想上表现出一个田园理想歌唱家的特征。
哈代在充满牧歌情调的小说中描写威塞克斯农村社会时,思想上显然受到浪漫主义思潮的影响,极力歌颂没有遭受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污染的自然之美,歌颂在自然状态下生活的农民的质朴、勤劳、高尚、正直等优秀品德,赞扬他们自得其乐的传统生活方式。
虽然哈代也表现了威塞克斯社会中两个世界、两个阶级、两种思想、两种生活方式之间的冲突,表现了外部世界对威塞克斯地区的影响并使传统秩序遭受破坏的状况,但是一切矛盾和冲突最终都能够得到圆满解决。
因此,哈代早期小说的情调是轻松愉快的,很少有弥漫于中期和晚期小说中的悲剧气氛。
48在哈代早期写作的小说中,《绿荫下》集中体现了哈代认为威塞克斯社会能够暂时保持和谐的思想特征,也是最能反映作者田园理想的作品。
哈代采用独特的双重结构,描写年轻农民狄克・杜伊同乡村女教师芳茜・黛恋爱的故事。
情节沿着两条主线展开。
一条主线描写象征传统的威塞克斯农村社会的梅尔斯托克音乐队的历史命运,即它的活动、兴盛和衰亡。
另一条主线叙述主人公恋爱的过程和遭遇的危机。
哈代恰到好处地把大自然融于他对情节和人物的构思中,按照四季的变化分冬、春、夏、秋表现女主人公的爱情进程。
哈代用大量篇幅描绘了乡村的风光和习俗,描写了英国农民恬静愉快的生活,把宗法社会理想化,对他的田园理想尽情地给予歌颂。
《绿荫下》是一部带有田园诗风味的小说,以其优美的抒情、欢快的幽默、田园的色彩、牧歌的情调为哈代早期的小说定下了基调。
哈代在1874年出版的《远离尘嚣》是哈代小说创作走向成熟的标志。
这部小说在主题思想方面同《绿荫下》保持着逻辑上的联系,从它的带有模式化倾向的情节、人物和表现技巧上可以看出哈代已经形成自己富有特征的艺术个性。
小说的故事结构和人物关系是模式化的,主要写农民加布里埃尔・奥克同女农场主巴丝谢芭的爱情故事。
哈代在描写男女主人公的生活冲突的过程中,准确地把握了奥克的阶级本质,描写了传统的威塞克斯人所固有的诚实、容忍,敢于追求和勇于牺牲的美德。
奥克憨厚正直、善良忠诚,是传统威塞克斯人的典型形象。
奥克是狄克・杜伊形象的发展,他的农夫和牧人身份、富有牧歌和田园情调的生活,从正面体现了哈代的田园理想。
《远离尘嚣》不仅是哈代早期小说在思想和艺术上达到高峰的标志,而且表明哈代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作为一个地方主义作家进行创作的。
从这部小说开始,哈代便始终把威塞克斯作为自己作品中一个统一的地理背景来描写,致力于写作一系列被称之为地方性类型的小说。
在这部小说中哈代的现实主义观察进一步加深了,写出了远离尘嚣的农村的动荡,表现了人们在动荡的农村社会中所遭受的磨难和痛苦。
他已经看见了他理想中的社会中所出现的种种不祥预兆,即田园理想美丽和谐的表面下孕含着动荡的暗流,古老传统随时都可能被外来的文明破坏和取代。
哈代早期小说的基调是理想主义、乐观主义和向善论思想。
哈代在表现劳动人民的欢快、追求、向往、挫折和愁烦时,也描写了这个古老社会的动荡不安,探索了这个社会出现悲剧的可能性。
哈代的这种倾向出现在《一双蓝眼睛》和《贝妲的婚姻》中。
哈代在《一双蓝眼睛》中采用了类似悲剧的形式,通过对死亡的渲染,使小说的后半部始终处于一种神秘的悲剧气氛中,并以女主人公艾弗里德和・斯旺考特的死亡作为小说讽刺和荒诞的结尾。
在哈代的全部创作中,这是作家第一次对悲剧小说的艺术形式进行的尝试,显露出哈代即将进入悲剧性题材的创作趋势。
哈代早期创作阶段是作者在思想和艺术上探索和积累的时期,这种探索和积累为他中晚期的伟大的悲剧小说创作奠定了基础。
二哈代第二个阶段的小说创作属于悲剧小说创作,以1878年《还乡》的出版为标志,包括《号兵长》、《冷漠女人》、《塔上情侣》、《卡斯特桥市长》、《林地居民》共六部小说,主要反映威塞克斯农村社会毁灭的悲剧性过程和农民阶级破产的历史。
在第二个创作阶段,哈代描写的是整个宗法制社会毁灭的历史大悲剧。
在这出大悲剧里,如果说《卡斯特桥市长》代表悲剧高潮的话,那么《还乡》则是这出社会大悲剧的序曲。
哈代在《还乡》中把爱敦荒原作为威塞克斯宗法社会的象征描写,并在这个象征性的环境中主要描写珠宝商人克林・姚伯同妻子游苔莎之间不同理想的矛盾冲突。
克林受到进步思想的影响,从巴黎回到故乡农村,立志用教育改变家乡贫困落后和愚昧的面貌,但是他的计划遭到一心想通过丈夫去巴黎的妻子的反对。
他的事业得不到支持,理想幻灭,心灰意懒,最后当了传教士。
克林是威塞克斯本地人,但是他又同《绿荫下》中的杜伊和《远离尘嚣》中的奥克不一样,杜伊和奥克是传统的威塞克斯人的典型,而克林则是威塞克斯社会中的新人形象。
克林同传统威塞克斯人的不同主要在于他是从外部世界回到故乡的本地人。
他虽然同古老的传统社会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他的思想已经超越了传统,能够认识到他的故乡的落后以及同现代社会的巨大差距,意识到这个差距所包含的危险性。
他热爱和同情象征传统社会的爱敦荒原,企图改造它以适应历史的发展,所以才回到故乡实行他的教育计划。
他的意志像游苔莎的意志一样坚定,不为妻子的劝说所动摇。
他和妻子都不愿放弃自己的理想,都希望对方服从自己的意58志,因此他们之间的意志冲突就形成了一种悲剧性冲突,最后导致游苔莎的毁灭和克林的失败。
同杜伊和奥克相比,克林是在那些在外部世界接受了新思想的威塞克斯新人中最优秀的典型,但是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和脱离现实的启蒙思想家。
由于自身的思想局限性和社会环境的打击,他的教育计划宣告失败,只好放弃了自己的先进思想,到宗教中去寻找感情的慰藉和灵魂的平静。
《还乡》是哈代写作的“第一部悲剧性的、重要的小说”[3](p170)。
哈代按照古希腊悲剧的样式进行构思,在小说中明确地提出了威塞克斯农民和社会的命运问题,从而使其创作集中在对英格兰宗法社会生活的反映上,并为他后来的悲剧小说的诞生在思想和艺术上准备了条件。
在这部小说中,当哈代不能对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作出解释时,他对悲剧的理解接近希腊人的思想,强调一种不可知力量对人的命运的作用。
哈代在《还乡》中按照希腊人的命运观念安排个人意志与命运之间的悲剧性冲突,认为世事都是由命运决定的,掌握游苔莎命运的既不是人,也不是神,而是冥冥中的命运力量。
不过应该指出的是,《还乡》并不说明哈代真正回到了希腊悲剧的立场上,他只是发扬了希腊的悲剧精神。
哈代塑造的是现代人的典型,描写的是新时代的生活,揭示的是科学的人生观,正是这一点,才使哈代很快从希腊命运悲剧的影响中摆脱出来,从人自身和社会方面去探索悲剧的原因。
从《还乡》到《林地居民》问世,哈代在这十年期间基本上形成了自己的现实主义理论、悲剧观念和美学思想。
他于1886年出版的《卡斯特桥市长》使他的悲剧小说在主题上达到了高潮。
卡斯特桥是继爱敦荒原之后又一个著名的典型环境。
它是整个威塞克斯世界的社会、经济和政治中心,是英国南部农村多切斯特的缩影,是英国资本主义化后现实社会中哈代的故乡多塞特市的艺术再现。
《卡斯特桥市长》描写的是打草人亨察尔同资产者伐尔伏雷在政治、商业的竞争中失败毁灭的悲剧。
亨察尔是威塞克斯农民阶级的代表,是一个与家长统治的社会斩不断关系的家长式典型。
他的整个思想观念的基础是宗法制社会,这使他把父权、财产和法律契约作为他对待一切事物的依据。
他在商业经营中从不建立帐本而全凭记忆力,买进卖出全凭自己的一句话,这正是古老的宗法制社会农村经济关系的一种典型表现。
他在政治上是卡斯特桥市的市长,同时也是这个市的家长。
亨察尔失败和毁灭的原因在于他在传统社会向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化过程中死抱着自己的传统不放,并企图维护旧的制度和秩序。
亨察尔是处于新旧交替时期他那一代人的性格的集中体现。
他作为旧的意识、思想、习惯、道德的体现者,决定了他不可能斩断他同旧社会的一切联系而进入资产阶级的社会,因此他的毁灭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