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词与陈维崧词异同初论
自范仲淹《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于词风轻靡外别开豪放一路,苏轼继之而壮美,辛弃疾乃臻顶峰,有宋两朝,鲜有可与相提并论者。
然豪放之风,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后世文人骚客,亦多有通变。
明末清初陈维崧,尤为殊绝。
其词近稼轩而能独辟一径,不得不为之区处如下。
辛词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陈词举《点绛唇·夜宿临洺驿》:
晴髻离离,太行山势如蝌蚪。
稗花盈亩,一寸霜皮厚。
赵魏燕韩,历历堪回首。
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
及《醉落魄·咏鹰》:
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无今古。
醉袒貂裘,略记寻呼处。
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
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
观辛陈以上三词,可知二人剪裁取舍之大要。
辛陈词俱属豪放
一脉,其所咏歌,指陈时世,宣泄孤愤,俱凌厉纵横,言词虽止而意气尤续,是其所同也。
然同中有异,是亦自然常理。
其异有五,如下:
一、典故与具象
稼轩好用典故,迦陵多取具象,是历史景象与现实景象之分别也。
《永遇乐》几乎句句用典,如“孙仲谋”、“寄奴”、“金戈铁马”、“狼居胥”、“烽火扬州路”、“廉颇”,皆为历史故实,以古喻今。
《点绛唇》、《醉落魄》几乎句句眼前之景,略近即可手握。
是一典故、一具象尔。
观夫稼轩它词,亦合此论。
如《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贺新郎·赋琵琶》:“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辽阳驿使音尘绝”、“想沉香亭北繁华歇”,等等,典故繁密。
迦陵不好用典,亦有它证。
如《南乡子·江南杂咏》:天水沦涟,穿篱一只撅头船。
万灶炊烟都不起。
芒履,落日捞虾水田里。
通篇眼前之景,无一处故实。
二、明托与暗指
稼轩旨意明白晓畅,其用典亦切实易解,不涉侸仃,不事佶屈,故能令人一览之下,即悟其旨意所在。
如“人道寄奴曾住”、“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其故国凋零之伤、壮志未酬之愤,显然了然。
迦陵不然,其意象纷披而收敛,
常须抽丝剥茧、层层剖析,乃能得其词意所及。
如“稗花盈亩,一寸霜皮厚”,其伤物及身之情,非细咂慢摸,难以见义。
是一明托、一暗指尔。
三、豪横与浓重
就风格论,稼轩豪横无羁,思之所至,辞亦相随,如神龙之入化境。
如其发语则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结语又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是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也;迦陵则浓重悍厉,张力毕现而气势浑厚,如苍鹰之凌空待发。
如“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一语,极具张力,浓重逼人。
是一豪横、一浓重尔。
四、通达与顿挫
观稼轩词,字句通达流畅,朗朗上口,每一读之,有一气呵成之感,如《永遇乐》上阙“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韵律天成,不假雕琢,通畅如怡,若风行水上然;迦陵词不然,字句之间多有抑扬,其停顿转折、舒放收敛,每每顿挫,出人意料。
如“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
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
”其转折张弛,法度非可臆测也。
是一通达、一顿挫尔。
五、近取与跳跃
就其词句上下勾连而论,稼轩多近取,其上下词句之间,常有关联,故能一贯而下,淋漓尽致,如“仓皇北顾”、“烽火扬州”、“可堪回首”诸语,其情既同,转承更顺,是近取之便捷也;迦陵取词,
则不循常律,非但具象各异,其浓淡、张弛、舒敛、轻重,皆跳之跃之,不拘一格。
如“晴髻离离,太行山势如蝌蚪。
稗花盈亩,一寸霜皮厚。
赵魏燕韩,历历堪回首。
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
”全词意象奔突往来,有尺幅千里之势。
是一近取、一跳跃尔。
以上辛陈词之相异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