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淮盐商与扬州文化——《扬州画舫录》研究自明代中后期,两淮盐商崛起,迄于它衰落的清末民初,四百年间,曾是扬州历史舞台上叱咤风云,声势煊赫的重要群体角色。
尤其在清代乾隆朝,“其时扬州盐法全盛”,他们在淮扬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中影响极大,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两淮盐商在获得大量的财富以后,仅将一小部分用以进行再生产,更多的钱财除报效朝廷、贿赂官府以外,就是用来挥霍享受,要么再做一些维护封建家族声势的“义举”。
“其上焉者,在扬则盛馆舍,招宾客,修饰文采;在歙则扩祠宇,置义田,敬宗睦族,收恤贫乏。
下焉者,则侈服御居处声色玩好之奉,穷奢极靡,以相矜炫已耳。
……俗所谓盐商派诚为弊俗。
”应当看到,其“上焉者”不仅在客观上,而且在主观上,对扬州地域文化内蕴(涵盖园林建筑艺术、书画艺术、学术文化、教育文化、戏曲文化、旅游文化、饮食文化、服饰文化与民俗文化等若干方面)的形成和丰富起了很大的作用。
两淮盐商既推动了扬州文化事业的建设和发展,对这座人文荟萃的历史文化名城的格局最终形或,也作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
兹结合李斗《扬州画舫录》等诸家记载,就以下几方面探究两淮盐商与扬州文化的密切关系,并略述其促进扬州文化事业的客观贡献和作用。
一、两淮盐商和文人学士的交往业盐于扬的盐典富商多与文士学者建立或深或浅的联系。
这在《画舫录》等著述中不乏形象体现。
大盐商安麓村曾设计迫使书法家汪肤敏为之周旋、服务。
先是“延之弗就,就之弗见”,遂“使人要于路,掖之入,见则命书戏目数出”,而汪“为其所迫,书而进之”。
俟后良久,安方“迓于阶下,曰:…先生古君子,前特相戏耳‟”,“乃款留堂上,水陆竞献,笙歌错陈”,“所奏戏文,即为所书戏目也,尽欢而罢”,“归为麓村母书寿序一通”。
(卷二)即使著名文人与盐商间亦难免没有瓜葛。
浙西词派领袖朱彝尊“举博学鸿词,授检讨,归过扬州”时,安麓村就曾“赠以万金”(卷十)。
一些名士在盐商大量馈送金银的礼遇下,纷纷与他们交往应酬。
还是这位安麓村,在“重刻孙过庭书谱数石”后,找到当时“主持风雅”的袁枚“馈二千金”求其题跋。
袁枚为其“书…乾隆五十七年某月某日,随园袁某印可,时年七十有七‟二十二字归之”,而“安已喜出望外矣”。
另一大盐商江春,也多结交、延揽名士,“奇才之士,座中常满,亦一时之盛也”(卷十二)。
如诗人、书法家叶天赐,“方伯(江春)治事多资之”。
《画舫录》形象记载了叶氏夺笔报江春的事迹:“尝随方伯议事某所,众胁方伯将作花押,天赐越阶夺笔脁之。
众问为何如人卤莽至此?叶大呼曰:…吾啮江之饭,所以报之者在此时也。
‟江亦出门去,事赖以不失。
”(卷十二)先后来往栖止扬州近30年的著名词人厉鹗,毕生设馆授徒为业,主要坐馆处则是扬州盐商巨子马曰?、马曰璐的园林小玲珑山馆。
马氏兄弟雅好诗文歌酒,刻烛投壶,诗酒流连,结吟酬唱。
曾书“淮东第一观”(后刻于扬州大明寺东院墙上)的书法家蒋衡,在蕃矨观写儒家13部经典著作80余万字,共历时12年。
书与先归于盐务,为两淮盐运使卢见曾所激赏,复由马曰璐费数千金为之装潢成册,经总督高斌进呈乾隆帝。
乾隆赐蒋衡任国子监学正,并命刊石立于学宫,镌刻在190座石碑上,成“十三经”碑林,谓《太学石经》,当时陈列在北京的国学孔庙内。
(卷二)马氏好结交文士,还不吝金银,资助那些崭露头角的寒门士子。
如马曰?初识郑板桥于焦山,爱才若渴,得知其因家贫避债来此,即暗赠纹银200两。
后来郑板桥以诗书画三绝名于世,所传扬州某盐商指使一老人骗郑氏为其作画的故事,则形象反映了盐商为与郑板桥交往,而求取书画,且以此为荣的一种社会时尚。
才高艺精的扬州八怪也常常成为两淮盐典富商的座上宾,并多寓其所筑宅园或其他园林。
如华萳来扬州,由厉鹗之荐,得识马氏昆仲,参加了其组织的诗社活动。
黄慎先后客居在李氏园、双松堂和刻竹草堂等。
陈撰一生与盐商有关,初在盐商銮江项氏家,后馆于徽商程梦星筱园10年,晚年又受大盐商江春之邀入康山草堂。
(卷十五)李褁亦常因盐商之约,在贺氏东园、黄园等园中为序书联,赋诗作画。
八怪又吟有与盐商等人士交往,宴会园林名胜之所的众多诗作。
有:《忆康山旧游寄余元甲、高翔、马曰楚、曰?、曰璐、汪士慎》、《马曰?、曰璐兄弟,拈同王岐、余元甲、汪埙、厉鹗、闵华、汪沆、陈皋,集小玲珑山馆》(金农);《李氏小园》、《平山宴集》(郑燮);《试灯前一日集小玲珑山馆听高西塘诵雨中集字怀人》、《二月九日雨中,石门招同诸友,泛舟毕氏园林,分得宿字》(汪士慎);《黄园探梅限二萧》、《重过黄园再用前韵》、《题弹指阁》(高翔);《晨起出郊至净香园》、《南园即事》(罗聘);等等,牛应之《雨窗消意录》卷三则记载了一则金农为盐商解围的故事。
钱塘金农客扬州,诸盐商慕其名,竞相延致。
一日有某商宴客于平山堂,金首坐。
席间,以古人诗句“飞红”为觞政。
次至某商,苦思未得。
众客将议罚,某商曰:“得之矣,柳絮飞来片片红。
”一座哗然,笑其杜撰。
金独曰:“此元人咏平山堂诗也,引用綦切。
”众皆请全其篇。
金诵之曰:“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
”众佩服其博洽。
其实乃金农口占此诗,为该商救急解围耳。
某商果大喜,越日以千金馈之。
这也说明八怪的生活和创作往往与盐商的财力支持分不开,一些盐商为八怪等文人提供了不可缺少的生活条件和物质基础。
“扬州为南北之冲,四方贤士大夫无不至此”(卷十)。
而考不少文士与两淮盐商的交往,原因不尽相同,辄为谋取生计,体现了程度不等的依赖性。
至于两淮盐商交结、拉拢和资助文士的动机,虽多为附庸风雅,装点门面,藉以冲淡自己身上的铜臭,满足个人需要,或亦出于对文士的敬重之情,但在客观上皆有助于文人学者经济状况的改善和文化事业的兴盛。
何况,在两淮盐商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文学艺术的喜爱者和擅长者,有些盐商本身就兼具商人和文士的双重身份,称之为“儒商”。
前述康熙年间在扬经营业积资巨万的马氏兄弟皆以诗名。
马曰?在扬主持诗坛数十年,有“南马北查”之称。
乾隆年间的总商江春的诗才也曾博得袁枚的称赞。
《画舫录》称他:“工制艺,精于诗,与齐次风、马秋玉(曰?)齐名。
先是论诗有南马北查之誉,迨秋玉下世,方伯遂为秋玉后一人”(卷十二)。
汪懋麟出身于盐商,于康熙六年(1667)中进士,并授内阁中书,参修《明史》。
他曾受业王士祯门,工诗,才气纵横,有《百尺梧桐阁集》、《锦瑟词》等。
又如据《画舫录》载,吴氏尊德,其“弟尊楣,字载玉,工诗”(卷十三);盐商黄标兄弟三人,其弟“辑工诗”(卷十二)。
两淮盐商中程晋芳(字鱼门)堪为儒商俊彦之一。
其“独好儒术,购书五万卷,招致天下高才博学,与其讨论,四方宾客游士辐辏其门,由此交日广、名日高,而家日替”。
江藩《汉学师承记》卷七亦谓程“性又好客,延揽四方名流,与袁大令枚、赵观察翼、蒋编修士铨为诗歌唱和无虚日。
由此名日高,而家日替矣”。
即言晋芳与名士的交往已达到痴迷境界,以至山穷水尽,倾家荡产。
而他与杰出小说家吴敬梓的莫逆之交,又是盐商与文士间交往最为典型的例子。
乾隆六年(1741)冬,吴敬梓受新结识的忘年交程晋芳邀请,经扬州北上赴淮安其家作客。
两人研讨学问,吟诗作赋,相互赠答。
而吴敬梓应邀前往,实亦有求取衣食之助的用意,故未长久逗留,只住了两三个月。
程晋芳原藉安徽新安(歙县,今属黄山市),“高祖自歙迁扬,以盐荚起家”。
及至乾隆初期,在“两淮殷富”中“程氏尤豪侈,多畜声色狗马”,晋芳“兄弟三人接屋而居,食口百人,延接宾客,宴集无虚日”。
其族祖丽山常为客居南京的吴敬梓提供生活资助。
吴敬梓原与程晋芳在南京过从,意趣相投,此次去淮安作客,从鱼门处受益不少。
且由于他在程家曾住过一段时日,对两淮盐商的生活起居亦有了亲身观察和较多体验,为其创作巨制《儒林外史》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素材。
乾隆八年(1743)至十四年(1749)之间,吴敬梓为谋求衣食再度由南京赴淮安拜访程晋芳,此时已囊空如洗。
然数年后,程晋芳因嗜书若渴,遍交文士,耗资甚多又不善经营管理,以致荡尽家财,债积如山。
乾隆十九年(1754)十月,二人不期相遇于扬州。
吴敬梓知其益贫,执之手泣曰:“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处也,奈何!”程“返淮,将解缆”,二人欷逴道别。
不料7日后,他就得到了吴敬梓病逝于维扬的噩耗,顿处极度悲痛之中。
时有其《哭吴敏轩》吊诗云:“三年别意语缠绵,记得维舟水驿前。
转眼讵知成永诀,拊膺直欲问苍天。
生耽白下残烟景,死恋扬州好墓田。
涂殡匆匆谁料理?可怜犹剩典衣钱。
”过了十六七年,程晋芳撰下了现存最完整的传记资料《文木先生传》;而在吴敬梓迭遭穷困的垂暮之年,其曾以诗赞之曰:“……《外史》纪儒林,刻画何工妍!吾为斯人悲,竟以稗说传。
”吴敬梓与程晋芳的交往不啻为一段文坛佳话,他们的命运变迁,坎坷际遇,折射出所处时代的缩影,又堪为一幕催人泪下的悲剧。
二、两淮盐商与扬州园林建设明中叶后至有清一代,在扬州兴建的相当大一部分园林是两淮盐商经济富足的产物。
尤在乾隆朝,“时值海内承平,物力丰富,两淮鹾业又适当极盛之时,故各大商不惜糜千万巨金,争造园林,以备翠华临幸”。
光绪《江都县续志》载:“商人多治园林饬厨,传教歌舞以自侈。
”此间扬州的建筑业、花木业、饮服业、旅游业等也得以长足发展。
可以说,两淮盐商雄厚的“资本”造就了清代扬州园林的全盛期。
连乾隆帝也不得不惊叹:“盐商财力之伟哉!”两淮盐商争造园林的主要目的旨在供一己游赏宴乐之需,然也不排除部分园林运用于公益事业。
而盐商与园林的关系,“其实也是经济与文化之关系的具体化”,“盐商掏钱建造了园林,园林却又提高了盐商的社会地位与公众形象”,具有深厚文化积淀的扬州园林给盐商带来的,“不仅是一片宴游的场所,而且是一种品位、修养和道行”。
考扬州不少园林及胜景(包括湖上园林和城市山林、庭园),为盐商修筑或居住。
如安氏园为乾隆年间大盐商安麓村之宅园;净香园是两淮总商江春所筑,坐落在瘦西湖内莲性寺的白塔,亦由他集资而建;个园系清嘉庆间两淮商总黄至筠于寿芝园故址改筑而成;别圃乃歙县富商黄履昴构造。
又,汪玉枢建九峰园,鲍志道建西园曲水,江春建康山,汪应庚建大明寺西园、平山堂万松亭,郑氏建影园、休园;亢氏有亢园、安氏有约园、马氏有街南书屋、程梦星有筱园、黄履暹有趣园、吴家龙有锦春园,等等。
而从罗聘所居宅园朱草诗林,金农、李?、李褁等人为有关园林题匾、书序、撰联、绘图等方面考察,包括八怪在内的部分文人画士,又直接或间接参加了扬州园林的建设。
乾隆朝,盐运使卢见曾衙内也有园林一区。
时有“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三者鼎峙,不可轩轾”(卷六)之说。
其际书于两淮盐运使文宴间的牙牌上,遂有临水红霞、绿稻香来、平冈艳雪、绿杨城郭、卷石洞天、虹桥揽胜、白塔晴云等二十四景之称,其后又有竹西芳径、邗上农桑、杏花村舍、蜀冈朝旭等诸景名世,即指一座座官园或私家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