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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夔州

读夔州诗,人们也许会感到,在那忧愤沉郁的诗情中,隐含着一种生命凋零的深切哀恸:在那雄浑悲壮的诗境背后,飘荡着一片死亡临近的森冷阴影。

诗人强烈的求生欲发为浩茫的人世感慨;对死的预感化作痛切的自悼自怜。

这种真切的生命体验在夔州诗中体现得如此深沉感人,几使人鼻酸泪流,心碎肠断。

然而,夔州诗的这一特征虽曾有人提及,但却鲜为论者评说。

传统诗学往往只重视杜甫诗歌中那些儒家社会政治理想方面的内容,而对作为现实生活中一个真实的人的情感生活,尤其是深层心态,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

诚然,关注现实,追怀历史,指陈时事,心忧民生,仍然是夔州诗的主要题旨。

1 但是,病老迟暮的杜甫,已不复是‚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壮游》)的少年郎,他挣扎在生死之间,苟活于乱世之中,生与死的尖锐冲突形成夔州诗的深层结构,赋予它一种生命体验的独特色彩。

现实与历史、时事与民生都和杜甫个人的生命感受结合在一起。

揭示夔州诗中蕴含的恋生情态和畏死情结,无疑将深化人们对夔州诗的认识,特别是对杜甫晚年诗风的成因将有所启迪,从而以一个新的视角来评论其美学价值。

夔州政治诗情:主体生命社会价值的延伸出身‚奉儒守官‛之家的杜甫,以儒家政治理想为其信仰,以儒家人生哲学作为立身之本。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是杜甫一生的政治抱负。

然而历玄、肃、代三宗,他的这一抱负都未能实现。

虽经安史之乱,饱尝流离之苦,晚年的杜甫却依然如故,至死不渝:‚死为星辰终不灭,致君尧舜焉肯朽!‛(《可叹》)‚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

‛(《暮秋枉裴道州手札遣兴寄苏涣侍御》)很显然,‚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是杜甫至高无上的人生目标,也是他衡量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尺度。

杜甫在夔州,政治热情未曾减退,甚至比以往更为执著。

此时,他已不复为朝臣,作为流寓巴山楚水之间的垂垂老翁,虽然为朝廷分忧的忠心未变,却空有荒山野谷中局外人的焦虑。

对于夔州时期的杜甫来说,作为实践活动的政治已转化为作为精神活动的政治——亦即以诗歌形式表现出来的政治情感和政治意识,这不过是以张扬儒家政治理想的方式来强化自身残存的生命,扩大和延伸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而这,正是杜甫晚年沉湎于臆想中的政治生活不能解脱亦不思解脱的原因。

他见江水而思朝廷(‚愁边有江水,焉得北之朝。

‛——《又雪》);谒诸葛庙而感慨‚君臣当共济,圣贤亦同时‛(《诸葛庙》);仅管身在江湖,却‚尚思趋朝廷,毫发祥社稷‛(《客堂》),‚我虽消渴甚,敢忘帝力勤。

尚思未朽骨,复睹耕桑民‛(《别十四著作》);他情切切地表示:‚霜天到宫阙,恋主寸心明‛(《柳司马玉》);他念念不忘‚廷争酬造化,朴直乞江湖‛(《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的仕途风云。

杜甫自以为是在尽为臣之本分,实际上是在想象中重排参政议政的独角戏:一有风吹草动,他便本能地警觉起来,向朝廷发出警号(《绝句三首》);仅凭道听途说就认定河北诸道节度入朝。

2立即赋诗作贺,赞美臣能尽职,君能修德。

庆幸域内大定。

妖氛扫清,并褒奖功臣,鼓励诸镇来归。

(《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夔州诗虽是针对现实而发,但由于远离朝廷,且为草野之民,其政治理想带有明显的主观性和空想性,它只能作为一种政治期待,以乌托邦式的幻影出现在诗的意象世界中:‚一朝自罪己,万里车书通。

锋镝共锄犁。

征戍听所从。

冗官各复业.。

土著还力农。

君臣节俭足,朝野欢呼同。

中兴似周初,继体同太宗。

端拱纳诤谏,和风日冲融。

‛(《往在》)这种把中兴的希望寄托在君主的‚罪己‛、‚纳谏‛之上,幻想‚结辈十数公‛,‚参错天下为邦伯‛,即可‚万物吐气,天下小安‛(《同元使君春陵行〃序》)‚纯是乱极思治之词‛。

3一个不再对现实的政治发生任何影响力的人的政治热情,总摆脱不了一厢情愿的执拗和无可奈何的悲怆,于是诗人情绪的这两个方面就汇聚交进为孤愤。

通过张扬儒家社会政治理想而强化主体生命意识,延续并扩大生命意义,不过是夔州诗的表层形态。

人们不难发现,夔州诗里存在着深刻的内在矛盾:在激越的政治热情中潜涌着无所不在的丧痛;在急切的恋主思报的企盼中流露出时不我待的悲辛。

夔州诗中不乏从亢奋的情绪顶峰,急剧跌落到失望的深渊的例证。

这种乍热乍寒,忽喜忽悲,骤起骤落的心态,乃是主体生命生死搏斗的反映。

杜甫晚年政治热情的高涨,乃是生命自身衰弱的反像,或者说是一种回光返照式的生命情态。

试看这祥一些诗句:“时危思报主。

衰谢不能休。

”(《江上》)“心虽在朝谒,力与愿矛质。

抱病排金门,衰容岂为敏。

(《赠郑十八贪》)“中夜江山静,危楼望北辰。

长为万里客。

有愧百年身。

”(《中夜》)“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

”(《宿江边阁》)“彩笔昔曾干气象。

白头吟望苦低垂”(《秋兴八首》)“即事会赋诗,人生忽如昨。

古来透丧乱,贤圣尽萧索。

胡为将暮年,忧世心力弱?”(《西阁曝日》)“汩乎吾生何飘零,支离委绝同死灰。

”(《晚睛》)“英雄余事业,衰迈久风尘。

”(《白帝城二首》)“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

肺枯渴太甚。

漂泊公孙城。

”(《同元使君春陵行》)“壮年学书剑,他日委泥沙。

事主非无禄。

浮生即有涯。

高斋依药饵,绝域改春华,丧乱丹心破,王臣未一家。

”(《暮春题新赁草堂五首》)这些诗句在慷慨激昂的倾诉和剖心沥胆的表白之后,显得分外怆楚、凄凉和暗哑。

主体生命的自我价值的张扬和失落、强化和虚化之间,儒家人生哲学的固有矛盾和阙失充分暴露了出来。

儒家学说是一种伦理化的人际关系学说。

它非常重视‚生‛的意义,但这个‚生‛不是指生命的感性形态而是指‚生‛者的社会责任。

为了担当起这种社会责任,人应该克制自己的欲望,即所谓‚克己复礼‛(《论语〃颜渊分》)。

对于‚死‛,儒家学说则存而不论。

采取一种回避的态度,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儒家把死的本质完全归之于天命,宣扬‚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从而把死亡神秘化、宿命化。

总之,儒家学说中的生死观是社会伦理功利体系而不是生命主体的思辨论题,甚至也不是自然哲学或者心理学的范畴;也就是说,生与死在儒学中不是作为哲学研究的对象,而是作为社会价值论而存在的。

因此,它不能解决生与死在感性生命在此中的尖锐对立;它既不能推迟、更不能阻挡死的来临,甚至也不能消解人对死亡的畏惧。

由于儒家人生哲学的严重阙失,它不能给人们提供一种直面死亡的精神武器,以至酿成杜甫晚年深刻的思想矛盾。

作为现实主义的诗人,杜甫揭露了‚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驱竖子摘苍耳》)的残酷现实,堪称‚诗史‛;作为人道主义的儒者,杜甫悲天悯人、推己及人的情志也同样是伟大的。

但是‚致君尧舜上‛的儒家政治理想又使他陷入了‚窃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自恋之中无以解脱。

杜甫以诗人的气质和禀性来扮演政治家的角色,这不仅带有某种迂阔气,而且带有某种脆弱性。

这就注定了他在面临生死大限之际,只能从儒家人生哲学的断层上跌落下来,陷入心理障碍和精神危机之中。

在夔州诗里,政治忧患感与人生迟暮感是互相渗透融合的。

不知是生命的最后余光照亮了杜甫的儒家社会理想,还是儒家社会理想耗尽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点脂膏?总之,杜甫晚年的政治诗情是其生命情态的特殊表现形式。

向终结的存在:从生存状态上对死的领会海德格尔指出:‚死不是一个事件,而是一种须从生存论上加以领会的现象‛ 4 ‚死亡作为此在的终结在这一存在者向其终结的存在之中。

‛5向终结的存在是一种生存状态;而对死的体悟,在本质上也就是一种在生存状态上对此在终结的领会。

面对死亡,杜甫的社会价值论人格,不能不还原为自然生命的生存状态,他以一个诗人特有的敏感,向我们展示了‚向终结存在‛的诸般情态。

《寄薛三郎中豫璩》一诗就突出地表现了诗人对此在终结的生存论思考:“人生无贤愚,飘飘若埃尘。

自非得神仙,谁克免其身?……峡中一卧病,疟疠终冬春。

春复加肺气,此病盖有因。

早岁与苏郑,痛饮情相亲。

二公化为土,嗜酒不失真。

余今委修短,岂得恨命屯?……余病不能起,健者勿逡巡。

”杜甫对死的必然性、先在性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对早岁嗜酒豪饮的反思,则是对生命衰竭的原因之追溯,从生存论哲学看来,这就是‚向终结的存在‛的本身,因为‚死亡是一种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6而结句竟表现出一种参透生死的放达和超脱。

然而这只不过是理性层面上的了悟,在情感世界里诗人却未能释然。

当诗人的生命如风中残烛摇曳欲灭之际,生存状态的领会竟不能带给他古潭止水般的枯寂和平静:“故人忧见及,此别泪相望。

”(《别常征君》)“尽哀知有处,为客恐长休。

”(《承闻故房相公灵榇自阂州启殡归葬东都有此二首》)“他日一杯难强进,重嗟筋力故山违。

”(《十二月一日三首》)“死为殊方鬼,头白免短促。

”(《客堂》)“不可久留豺虎吼,南方实有未招魂。

”(《返照》)“余生如过鸟,故里令空村。

”(《贻华阳柳少府》)“不及祖父茔,累累冢相当。

”(《又上后园山脚》)以上诗句一望而可知诗人对死的预感,亦即对作为生存状态的‚向终结存在‛的领会。

其哀惋凄绝,令人不忍卒读。

另一些诗句表现较为隐晦,然而却更加沉重。

如:“松柏邙山路,风光白帝城。

汝曹催我老,回首泪纵横。

”(《熟食日示宗文宗武》)此诗喟叹寒食难以再去祭奠祖茔,而自己不久也将为松柏中人。

在《又示二儿》诗中,亦有‚令节成吾老,他时见汝心‛之句,刘会孟说:‚身后寒食,他时见汝思亲之心。

‛也就是说诗人自悲自悼,竟揣测起死后儿女的孝心来了,这真可谓痛极之词!又如:‚北风黄叶下,南浦白头吟。

十载江湖客,茫茫迟暮心。

‛(《凭孟仓曹将书觅土娄旧庄》)仇兆鳌引《杜臆》说:‚末云‘迟暮心’,有首丘之思。

‛《礼〃檀弓上》:‚礼,不忘其本。

古之人有言:孤死正丘首,仁也。

‛《疏》曰:‚丘是孤窟穴根本之处,虽狼狈而死,意犹向此丘。

‛首丘之思就是指死后归葬故土之意。

当杜甫舍弟观书将到夔州之时,他‚悲喜相兼‛,发出‚老身须付托,白骨更何忧!‛的心声(《得舍弟观书自中都已达江陵今兹暮春月末行李合到夔州悲喜相兼团圆可待赋诗即事情见乎词》),殷望、重托和幸庆之情溢于言表,即这种‚首丘之思‛的明显表露。

对作为生存状态的‚向终结存在‛的体验和领会,是夔州诗的重要内容,而这种体验和领会的集中表现则是对死的畏惧。

在生存论哲学看来,‚畏死不是个别人的一种随便的和偶然的‘软弱’情绪,而是此在的基本现身情态,它展开了此在作为抛向其终结的存在而生存的情况。

‛7‚在死亡之前畏,就是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和超不过的能在‘之前’畏。

‛8面对死亡的‚悬临‛( Bevovstana ),人之‚畏‛不仅是常情,而且是本能。

海德格尔虽然把‚畏‛与‚怕‛加以区分,但他同时又说:‚这两个现象多半总是不分的。

而且是怕的东西被算成畏,而有畏的性质的东西则被称为‚怕‛,‚而畏……使怕成为可能的。

‛9在汉语中,‚畏‛与‚怕‛只有程度的差异而无本质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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