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红楼梦》的体裁:《红楼梦》是一部奇书,这部书和主要盛行于明清时期的大量评话小说有很多不同。
象《三国》、《水浒》、《西游记》,以及“三言两拍”等等,这些书其实都是所谓“话本”,是供说书人在各种场合说书使用的蓝本。
所以,这些书都强调“志异”和“搜奇”,往往添油加醋,把本来寻常的事情也发挥成“怪力乱神”,以迎合各路听书客的好奇心。
这种“传奇话本”的特点之一是世俗化,可以在茶馆酒肆,甚至街头庙会上讲说,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引车卖浆之流,都是听书人,不世俗化人家就听不明白,也就不要听了。
就算是《金瓶梅》这样的纯市井小说也不例外,《金瓶梅》的传奇内容不在乎“千军万马”、“杀人如麻”和“斩妖除魔”这种刺激,而是把一向讳莫如深的两性关系细细道来,迎合听众的好奇心。
这些传奇故事,应该都是从街头走向书斋,由俗而雅,最终形成今天的叙事文学。
这也符合文化传统形成的基本趋势。
而《红楼梦》不一样,这本神秘的《石头记》一开始就是一种“文人小说”。
作者根本从来就没有想到要让“广大劳动人民”来读它,也没打算要让它流入到茶馆酒肆里,成为说书人的材料。
作者自话:此书大旨不过谈情。
就算我们老老实实,信了作者的意思,把它当作“言情”小说。
如此洋洋洒洒一部巨著,专心“言情”(注意:不是儿女婚嫁,不是男女色情,而是儿女情思),这在当时已经是一种非常高级的趣味和鹤立鸡群的思维。
人家不渲染“过五关,斩六将”的红脸关二爷,不关心杀人如麻的梁山好汉,不描写赤裸裸的色情噱头,更不屑“才子佳人”式的老套故事。
只是把些闺阁闲情、逸致诗词、家庭琐事娓娓道来。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撒闲抛却为谁?”,如此精致的儿女情思,让一部《红楼》描述得缠绵悱恻、荡气回肠。
更不用说作者透过这些唯美的儿女情思和寻常的家庭琐事,展现给读者的那种对时代生活的生动叙写和对无常人生的永恒悲悯。
这种从容铺陈、引而不发的高级叙事艺术,在今天来看也是一座高峰,更何况在《红楼梦》成书的当时。
当然,从大结构上看,《红楼梦》仍然是一部“传奇”。
整部书假托女娲补天剩下的一块石头,因无才补天,而被带入红尘中体味了一番“风月繁华”,最后“石归山下无灵气”,故事了结。
而书中一干风流冤孽的命运和结局,在“太虚幻境”中都早有安排,在读者眼里,就像一部在冥冥中早已注定的戏曲,按部就班地演绎铺陈,相互印证。
就手法而言,这种故弄玄虚的文字与普通的“传奇”故事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当时的一种写作习惯而已。
据张爱玲对《石头记》早期的版本变更痕迹的考证,《红楼梦》在成书的晚期,才加上了有关太虚幻境和贾雨村、甄士隐这些情节和人物,大致是从作者早期的另一本名为《风月宝鉴》的书里借过来的。
如果这个推断不错的话,《红楼梦》本应该是一部非常接近于现代小说的叙事作品,从该书的文本也可以看出:作者的手法是非常现代化,非常高级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巨匠。
人类的叙事文学是从“韵文”开始的(大概这和早期人类在劳作之中的“号子”和劳作之余的“慨叹”有关)。
这个过程发展到希腊的《荷马史诗》,中国的《木兰辞》等等,形成了以韵文为主的叙事文学传统。
今天,现代文学里的诗歌这种韵文体裁主要是用来抒情言志。
而在当初,韵文的应用范围却涵盖所有领域,象《荷马史诗》、《格萨尔王》等,用来记载历史,象《木兰辞》等等用来记述事迹,后来发展成“歌行体”,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用来长篇叙事的主要工具,如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等就是这种“韵文体叙事文学”的一个高峰。
《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姽婳辞》就是这种体裁,用来记述和歌颂姽婳(鬼话)将军林四娘的事迹。
有人考证出这首诗暗指林黛玉后来嫁给了北静王,并在贾家出事后施以援手,这是题外话了。
韵文的好处是容易歌咏和背诵。
在纸张还没有发明出来的时候,诉诸文字是比较麻烦和昂贵的。
这造成了古人记述事情的时候往往语焉不详、惜墨如金,类似于今天发电报一样。
考虑到成本,能省就省了。
所以,韵文的蓬勃发展也自有其历史的原因。
但是,韵文的缺点是太过拘泥,无法随心所欲的对事物做细致入微的刻画。
所以,最后通过“戏剧”剧本和坊间故事这一过程,最终发展成小说这种表现力强大的叙事形式。
“小说”的内容从《三国》、《水浒》的“历史传奇”,《西游》、《聊斋》的“搜神志怪”,发展到“三言两拍”的间杂“本朝”故事。
到了《红楼梦》,虽然“不干朝政”、“只谈风月”,但却明明就是直写时事,成了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先驱。
小说到了这里,已经不是单纯讲故事说奇闻了,而是一种因情而做,有感而发,“借他人事迹,浇自己胸中块垒”的“自觉创作”。
这种发展历程正如人类从幼儿到成年的成长历程一样。
忽一日,“邻家有女初长成”,出落得仪态万方,魅力四射。
其神韵和地步已经和当初不可同日而语。
《红楼梦》的主题是一种关乎人生命运的“庄严”主题,是一种对生命本体的严肃思考。
这和《三国》的“王道”,《水浒》的“霸道”,《西游》的“佛道”都决然不同,《红楼》里看见的是“人道”。
而“人道”,是近现代西方文学艺术传统的关注重心,同时,在中国却是被长期漠视的主题。
《红楼梦》的出世,在中国传统文学艺术的天边,焕发出一抹具有近现代启蒙色彩的灿烂霞光。
象初春的一声竹笛,悠扬婉转,歌颂并且呼唤着人性的复苏。
作者的思想境界和艺术手法是如此的先进,已经远远超越了时代的局限。
中国古典哲人有句逻辑学名言,所谓“白马非马”。
其实,我们传统里的“人”也一样,所有人都“非人”,只不过是“君臣父子”而已。
强调的是社会等级属性。
所谓“存天理,灭人欲”者,就是要灭那个在纯粹的人道观念中,饱含着七情六欲的“人”。
而《红楼梦》里男女主人公却个个性格鲜明,趣味独特,绝不与世俗同流。
宝玉的“情不情”,真个是大爱无疆,施及花草;黛玉的“笃情”,执着而优美,“葬花”一段,能不动人心扉?他们只要活得情真意切、清白唯美,什么仕途经济、礼教束缚,也顾不得了。
人性是不会湮灭的,它存在于生活的每一个瞬间。
天理当存,但人性却无从毁灭。
道学先生们也许自己感觉不到自己身上发出的酸腐恶臭,他们对人性的鲜活视而不见或者以洪水猛兽视之。
这不仅是酸腐,而且是蠢笨。
蠢人一多,这个世界的勃勃生机就被掩盖了,剩下死水一潭。
但是宝黛却感受到了人性中真情的召唤,而且听从了这召唤,所以宝玉也就变得疯傻癫狂,黛玉也就难免自怨自艾,皆因为不合时宜。
而且,他们最终的结局也就逃不过夭折或出走。
红楼一梦,到了梦醒时分,读者面对的是一个残酷的现实,“大观园”应该仍在,园子里依然花谢花发,海棠依旧,但却人去楼空,萧瑟满园。
《红楼梦》的悲剧精神,是一种高级的美学主张,让这个民族第一次在掩卷之余,流着心酸的泪水严肃地思考人生。
这正是这部不朽巨著的伟大之所在。
《红楼梦》的不朽,与它的叙事手法关系甚大。
与传统的讲述传奇故事大不一样,《红楼》作者是个写实大师,绝不会为了“浇自己胸中块垒”而穿凿附会,这也是作者在书的开头开宗明义申明的写作原则。
虽然大书特书宝玉的“不肖种种”,但字里行间却读得出作者对这位公子哥儿各种“疯癫”症状的激赏;作者从不为黛玉藏拙,告诉我们很多关于她的各种“小性儿”和尖酸刻薄,但最终还是在我们的心目中,树立起了一尊性格孤傲、才情卓越的美丽花神。
对于宝钗之流,虽然作者毫不吝惜正面的溢美之词,利用各种场合对她大捧特捧,但是读来却终觉讽刺。
这种叙事手段是何等的高超!今天的作家们未必能够达到这个境界。
此外,书中到处可见的纪实性描写更是精彩非常:“宁府举丧”——描画了当时富贵人家的偌大场面,凤姐协理宁国府,既写了凤姐杀伐决断的管理才能,又渲染出贾府里的大排场和大讲究,可以当作当时贵族家庭经营“婚丧嫁娶”的“白皮书”来读;“元妃省亲”——活画出当年的皇家礼数和堂堂威仪,让我等孤陋寡闻之辈,对当年极尽豪奢的康熙南巡恍如身临其境,只有啧啧称羡的份儿。
辉煌的荣耀难掩由衷的悲伤,成就了一个关于“孝治天下”的活生生的范本;“除夕祭祖”——借写贾府封地那边浩浩荡荡的车队,辗转月余,长途跋涉,来京城缴纳年租,单子里桩桩件件、数目多少,交待得清楚明白。
使我们得以如此真切得感受到封建领主的生活形态和当时社会的经济运转;通过听王熙凤口里的几次算账,我们清楚了这个大家族内部的经济运行模式,当伶俐的凤姐把一本大账算到捉襟见肘的时候,看书的人也不禁跟着由衷叹息,一起为他们的将来担忧。
如此等等,作者写实功夫实在了得。
在书中,作者的白描文字也频出传神之笔:“宝玉挨打”一节,种种不肖行为一时全部集中暴露。
堂上有登门告状的,堂下有趁火打劫的,有封锁消息的……。
慌忙求救之际偏又碰见一个耳朵不好使的聋子老妈妈,有理说不清。
一时间,各种矛盾冲突骤然集中,各色人等纷纷行动。
有声有色,惟妙惟肖令人叫绝;“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一回,素日里脾气火爆的俏丽丫鬟原来是个行家里手,巧妙设计出这件罕见的俄罗斯纺织品的织补之法,顾不得卧病在床,硬撑着为宝玉解围。
在一边有劲使不上的宝玉对抱病的晴雯心疼不已,一会儿给她端茶一会儿要她歇歇一会儿又为她披衣一会儿又找个靠垫让她靠着……,明知是瞎忙活但也一刻不停,用晴雯的话说:在一边“蝎蝎螫螫”的没完。
这段描写,温情脉脉,细致入微,人物都象要从纸上站起来一样,鲜活无比。
关于《红楼梦》的白描,有一段经典: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跟着贾母在大观园中宴乐,凤姐和鸳鸯商量着要出刘姥姥的洋相来给大家取乐。
有一段传神文字: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
”自己却鼓着腮不语。
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
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
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这个写法,就是现代电影的分镜头剧本。
估计电视剧《红楼梦》拍到这段的时候,再不用写分镜头剧本了,现成的就可以用。
但是,文字的魅力在这里却是无论什么镜头都难以取代的。
这样的例子,书中举不胜举。
《红楼梦》里有严肃的写实,在节骨眼儿上一丝不乱。
同时,书里的人物千人千面,各有性情,加上作者饱蘸浓墨,华丽铺陈,细致描绘,渲染烘托,无不传神。
既有百科全书式的严肃和广博,又有抒情诗一样的优美和缠绵。
不时穿插点强烈的戏曲效果,又冷不防亮出一个精彩的幽默小段。
真个是千回百转,游刃有余。
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作者用他严肃深刻的思考和冰雪聪明的笔法在书页间纵横恣肆。
为我们还原出冷峻的时代面目,铸造出不屈的人性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