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远久欲江南信,春愁减带围。
似闻伤晚,岂不念芳菲。
一水看人渡,千山绕梦飞。
双鱼昨日至,所得是沾衣。
江南是我的第二故乡。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在西子湖畔度过,青年和中年时期大部分在上海,其间几年在南京。
苏州、无锡、镇江及浙东一带常系游踪。
一九八O年南来香江后,常有“孤心谁与辨前尘”之感。
殊方远寄,梦魂萦绕,因执笔写此文,聊托情思云尔。
西湖,是自居易和苏东坡做诗酒官的地方,也是南宋偏安,“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的胜地,使人不能忘记的还有吴越王钱锣“一剑霜寒十四州”那一段太平岁月。
然而,历史迷人,也骗人。
除了立马吴山第一峰等自然景色和人工的白堤苏堤长留遗爱在人间外,历代宫室之美早已被刀兵水火毁灭殆尽,也就难怪千载以后的本世纪五十年代,柬埔寨的施汉诺亲王称之为“美丽的西湖,破烂的城市”了。
伴随我童年的西湖恬静、宁谧。
迎接我到西湖的是雷峰塔的故事和它的倒塌。
是传奇,也是现实。
人,往往在二者的矛盾中度过匆匆一生。
雷峰塔在我家定居杭州前三年倒塌。
塔在南屏山下。
陈苍虬老人词云:“修到南屏山下住,四时烟雨迷漾。
溪山幽绝梦谁同。
人间闲夕照,销得一雷峰。
寂寞寥天沉雁影,断魂凭证疏钟。
淡云来往月朦胧。
藕花风不动,三界佛香中。
”五十年后我重游西湖,儿时的梦影已化作一片朦胧,当年散满残砖破瓦的雷蜂塔也早已无一丝遗迹,我的眼前恍惚是无尽虚空。
雷峰塔建于公元九七五年吴越时代,由于在传说中,和五行山镇压孙悟空类似,做过法海和尚的帮凶,因此在世人眼中,显得法力无边似的,不能引人有出之尘之想。
但宗教是一种奇怪的力量,不论是金刚怒目或菩萨低眉,愚夫愚妇都一律俯首称臣,雷峰塔受膜拜也近一千年,至一九二四年圆寂。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雷峰塔之倒塌却由于善男信女之过于虔诚。
那是因为塔砖乃特制,砖中藏有经卷,自吴越历经宋、元、明、清,安然无恙,入民国后十余年始呈颓象,塔底之砖松动,有乡民发现砖中有经卷,立刻一传十,十传百,在悠悠之口中,“经卷”变成了“宝贝”,宝贝谁不喜欢呢?于是,善男信女和非善男信女乱哄哄群往挖塔脚,结果当然是,此塔危矣!人间,充满了讽刺。
挖墙脚,古已有之,《孙子兵法》中的《用间》篇,即此术也。
至于挖塔脚,则在中华五千年文化中,自雷峰塔始。
即使有永镇妖精本领的宝塔,也经不起人海战术的。
一九二四年某日凌晨,朝曦未涌之际,轰然一声巨响,破空而来,千年古塔,忽尔坐化。
倒是有些神通的,居然一个人也没伤,于是大群男女蜂去拾宝贝,颇有素车自马,备极哀荣之况。
我与此塔无缘,未能参加西湖历史上轰轰烈烈的一幕。
等到过了童年时代,我就庆幸不曾躬逢其盛,我甚而想,此塔并不足以为湖山生色,反不如倒了的好。
凡塔之立于平地者,皆不能引人入胜,钱塘江畔之六和塔亦然。
但六和塔却有一段血泪故事,青史留名:武松晚年在六和塔出家,当年战友,死亡殆尽,心如槁木死灰。
钱塘江夜潮澎湃,武松不禁持刀起舞,并云,若再遇景阳冈猛虎,当饶之,而蒋门神却仍不能放过!后金兵侵临安,妇孺避入塔中,武松奋勇杀敌,殉难。
田汉曾和有“江南活武松”称号的盖叫天约定,编写京剧《武松后传》,将此段历史搬上舞台,并有诗云:湖海纵横气已平,壮心犹共夜潮生。
低眉岂肯饶群竖,破戒何妨杀敌兵。
曾共武林留旧约,何当燕市践前盟。
写成武二英雄史,再听先生怒吼声。
西湖,使我不能忘情的是宝石山上、葛岭初阳台畔的保俶塔,亦吴越时遗物,比雷峰塔不知美多少。
凭塔远眺,湖上风光,尽收眼底。
我家距西湖不远,从二楼走廊斜望,摩空一隼,在保俶塔顶上空盘旋,神形飞动,引领着我的幻想入于苍冥六合之中。
少年时代,正是充满各种幻想的日子,但西湖的历史却使人在悲叹中不能不注目于现实,那时,离“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的日子已不远了,白山黑水之间,田中奏折掷地有声,虽然西子湖畔,重扶残醉的南宋遗风还不乏其人,达官贵人纵情声色也自有历史的遗绪,但有识之士早知巨变将至,不过没有料到以后几十年间,接二连三的浩劫之深、之切、之惨、之烈,到达不可想象的程度。
岳飞庙和坟离孤山不远。
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先生固然令人钦敬,但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和我们所处的时代相距太远,再想想古今隐逸人士,多半有不得已的苦衷,并非生出来就是一身仙风道骨,因而我瞻仰岳王庙的次数远比孤山餐风饮露为多。
岳飞的事迹不必说了,即使是惯于历史颠倒过来的现代四人帮也不能把跪在岳坟前的南宋四人帮铁像永远搬掉。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十四个字便道尽了一部南宋史。
岳庙,使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清代的所谓中兴名臣将帅中,彭玉麟是别具一格的人物。
在平定太平天国,保住清朝天下以后,一辞漕运总督,以诗明志云:“生平最薄封侯愿,愿与梅花过一生”,梅花,是暗喻他年轻时的情人,名梅仙,或梅香,彭玉鳞在蔑视礼法方面,和英国海军名将纳尔逊相若。
他把那位梅仙接到湖南家中,公然同居(彭早有妻室,梅仙亦非妾侍),迨彭人军中,梅仙在那样一个封建大家庭中,处境可以想象,不久即抑郁而死。
彭玉麟曾有诗云:“皖水分襟十二年,潇湘重聚晚春天。
徒留四载刀环约,空结三生镜匣缘。
惜别惺惺情缱倦,关怀事事意缠绵。
抚今思昔增悲梗,无限伤心听杜鹃。
”彭亦能绘画,但只画梅花,以纪念梅仙,且终身不二。
晚年居西湖上,尝至岳庙,管坟者为岳飞后代,有女名二官,待茶之间殊有意于彭,彭亟以诗谢云:“但愿来生再相见,二官未嫁我年轻。
”太平天国那段历史不在本文讨论之列,只提彭玉麟这段故事,令人感叹。
彭死后谥刚直,可以想见其为人。
岳坟前居然发生这样一幕,此西湖所以牵动人之处也。
游西湖,只有秋天最佳。
自居易《忆江南》云:“江南好,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这位太守知道西湖之妙,以秋高气爽时最能领略。
西湖之美,在于她的纯净。
我不知道现在杭州市政当局的园林规划如何,但若在里西湖一带造起高楼大厦,石屎森林,是必将湖山之美破坏无余。
五十年代中朝,我到西湖访故居,最使我惊奇的是,孤山竟然成了水泥砌成的一堆,彻底毁掉了林处土幽栖的野趣。
这当然又是“外行领导内行”的杰作。
以小见大,后来发展到文化大革命乃逻辑的必然,并非一时之冲动。
距离最后一次重旅西湖,又已二十年了。
如果历史不再重演,我衷心祝愿她永远艳丽照人!南,古之建业、建康、又称金陵,乃六朝金粉之地。
最早引起我对南京发生不趣是《三国演义》里“碧眼儿坐领江东”。
那真是风云际会的时代。
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比起后来一大群窝囊废,真令人有一代不如一代之感。
除了《三国演义》外,一幕梁武帝饿死台城,一部《桃花扇》,一本《儒林外史》,加上王渔洋四首《秋柳诗》,在这些历史基础上,我在南京前后住了约三年,但并非徜徉山水,或在乌衣巷里觅六代兴亡,正在学习如何觉察历史的脉搏。
破破烂烂的秦淮河、花花绿绿的夫子庙(妓院所在地,颇有造儒家的反的味道),我没有时间去流连光景,况且,秦准河再也不可能有一个李香君。
阮圆海、马士英之流倒是历朝历代并不缺少,可惜那点文采却没有;历史,真是令人寂寞得很。
我在南京最后那段时期,正是李宗仁不自量力,坐上代总统宝座的日子。
以为依靠桂系那几根杆子,可以和共产党划江而治。
若云“一国两制”,倒是李代总统手下的谋士率先发明的。
但毛泽东是何等样人,志得意满,横槊赋诗,哪里容得你这位号令不出都门的李代总统来讨价还价!曹聚仁先生在《南京余话》一文中写道:“许多年前有一份刊物的封面上,刊了一张新闻照片:坐在左右两面下棋的,是邵力子和张治中,站在边上看棋的,是李宗仁。
他们下棋地点是明故宫飞机场。
”那张新闻照片是上海《新闻报》驻南京办事处摄影记者王介生兄拍的,首先刊于《新闻报》,还加了一个题目:观棋不语。
当年,我就是上海《新闻报》派驻南京的记者,对这一插曲印象甚深。
三年的观察,只用《桃花扇》里三句就概括了:“眼看它起高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
”南明小朝廷仅仅一年,留下的历史却那么丰富,忠奸之分那么清楚,并非如王渔洋《秋柳诗》云:“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
”不要看轻了秦准诸妓,李香君岂是须眉辈所能及其万一!“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白下门。
”正是我一九四九年在中共大军即将渡江时离开南京回上海之前一段时间的写照。
我·命车前往栖霞山、燕子矶,凭吊一下金陵王气黯然收的石头城,这座六朝旧都阅尽千古兴亡,对任何变化似乎都无动于衷,至多再来一遍“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在奔腾不已的历史巨流里,也不过是一点浪花,转瞬成空了。
政治重心移到北京以后,南京的地位连两江总督的时代都不如了。
我重访这座古城是在一九五七年,再一次已在一九七九年,所有的名胜古迹依然如旧,只是玄武湖经过整修,和孤山一样,失掉了萧然的风致,刘禹锡“潮打空城寂寞回”的意境荡然无存,使我颓然而返。
怀旧,是我的习惯,也是我的爱好。
金陵,曾经沧海,盛世和乱世,交织成历史的梦影,笼罩着葱葱郁郁的山川,令人感到无尽苍凉。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
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
早晚复相逢。
”不能不写苏州。
但我第一次到苏州是在一九四六年春采访审判陈公博、褚民谊、陈璧君三名大汉奸的新闻,无暇旁鹜,也顾不得园林之胜和越女如花了。
当时,苏州乐乡饭店中外记者云集。
陈公博侃侃而谈他的曲线救国论,褚民谊拼命认罪,连称自己应该枪毙,陈璧君盛气回答法官:“我生出来就是有钱的!”这几个民族败类的形象至今如在眼前。
接下去的是陈公博和褚民谊被判死刑,陈璧君被判无期徒刑,我都在场。
想不到苏州留在我记忆中最深的却是这样一幕。
但我感到有幸参加这一幕,亲眼看到出卖国家民族的丑类应得的下场。
苏州实在不配有天堂的称号。
若论自然之美,它既无西湖之光彩照人,又无太湖之烟波缥缥。
著名的园林,以小巧胜,与颐和园一比,只能算是丫头。
一九四五年以后;我游过苏州多次,真正使我不能忘怀的是从灵岩山上远望太湖(游太湖须去无锡,不在苏州),以及拙政园侧临街一所大门内的一株古紫藤。
灵岩山上远望,一条笔直的小河,长约二十里,直通太湖,相传范蠡就是从这条河载西施游五湖而去。
不管真实性如何,这真是极美的历史故事,我宁愿它是真的。
后世蠢人以西施为例,硬说“女人是祸水”。
我不知道西施是否有这样大的本领,若真有的话,那也只是说明吴王非英雄也,连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爱德华八世都比他强,不把国家大事和个人私事扯在一起。
牵动我思绪的莫过于那株古紫藤了。
我拜访它的时候,它沦落在一所学校进门的院子里。
高寿达四百多岁的这株紫藤出生于明代,可说是饱经风霜。
苍老、道劲,盘根错节,成了这个门院的一顶华盖,生气勃勃,老而弥坚,其姿态,其风骨,使我盘桓久久不舍离去。
我游历过不少名山大川,若是这株紫藤在深山穷谷之中,可能不会引起我的注意,因为鬼斧神工的自然景物太多了,令人应接不暇,但在苏州方寸之地,这株紫藤就成神品了。
江南之梦,不能遗忘浙东那片灵秀之地。
有一年,我在金华一带整整坐了两三天汽车,深深领略了山明水秀的胜景,金华、兰溪、义乌,到处都是使人留连忘返的天然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