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钱钟书对性恶母题的表现
大半部分篇幅都在搜罗中外古今人物有关论述,津津 于引申发挥 仲 氏“裸 虫 三 百,人 最 为 劣 ”与“分 寸 地, 九折岅,为人作险易,顷刻成此蹇”两语,推极至尽,说 明人性之恶类同禽兽,甚比禽兽; 人心之险,似山川, 胜比山川。此种 逸 出 主 题,随 心 所 至 之 论,正 有 力 说 明了钱氏对人性恶问题的高度关注和探索之旨趣,而 从他浩繁之例证也可见出他于此用心用力之深。更 有意思的是,当 我 们 细 考 所 引 仲 氏 人 伦 险 恶 之 语,再 会心比照钱氏小说,特别是《围城》中之人物形象时, 不由感觉后者乃前者形象之演绎也。可以说钱钟书 的小说与其学术文本构成一种内在的互文性。
对人 的 恶 质 之 揭 示 与 批 判,钱 钟 书 在《人 · 兽 · 鬼》中似仍意犹未酣,以致还要在长篇小说《围城》中 给以集中而 痛 快 的 表 达。这 一 点《围 城》序 坦 露 无 遗: “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 一类人物。写这 类 人,我 没 忘 记 他 们 是 人 类,还 是 人 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1]248 由于抱持此 种“无毛两 足 动 物 的 基 本 根 性 ”的 观 念 来 写 人,因 此
这一创作旨趣反映了钱钟书对恶在伦理道德和审美上的深刻认识,也表现出他对时代命题的高度关注和思索。钱钟书
的创作实际上构成了对中国现代文学主流启蒙主旋律的一种偏离和反动,丰富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审美景观和思想深
度。
关键词:钱钟书; 恶; 人性; 审美
中图分类号:I04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3 - 7020(2011)06 - 0016 - 05
第 26 卷第 6 期 2011 年 12 月
Hale Waihona Puke 柳州师专学报 Journal of Liuzhou Teachers College
Vol. 26 No. 6 Dec. 2011
论钱钟书对性恶母题的表现
罗新河
( 湖南工业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株洲 412008)
摘 要:钱钟书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对人性恶最关注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对人性恶的表现非常自觉、深刻和彻底。
二、恶是文学的表现
法国后结构主义先驱乔治·巴塔耶曾在《文学与 恶》一书 中 写 道: “恶———尖 锐 形 式 的 恶———是 文 学 的表现; 我认为恶具有最高价值。但这一概念并不否 定伦理道 德,它 要 求 的 是‘高 超 的 道 德 ’。 文 学 是 交 流。按照这一概 念,严 格 的 道 德 来 自 对 恶 的 认 识,这 一认识 奠 定 了 密 切 交 流 的 基 础。”[4] 这 段 文 字 是 乔 治·巴塔耶对西方现代文学性恶母题研究之后得出 的一个结论,它代表了西方现代作家对恶与文学关系 的基本理念: 恶是文学的表现,对恶的审视和展现有 助于加深对人性本质以及伦理道德的认识。它很好 地解释了西方自古以来命运悲剧盛行以及现代文学 性恶描写特别丰富的原因。
以现代眼光看来,深受儒家文明浸染之中国主流 作家对恶在伦理道德以及在文学上所具有之价值和 意义,缺乏应 有 之 认 识。 他 们 基 于 人 性 本 善 的 观 念, 将儒家思无邪的道德律令悬为创作的指针,只对文学 作温柔敦厚之教化诉求,其文学之触须从未探入人性 恶的本质层面。此种审美传统严重限制了中国作家 创作的思想深度和理论视野,以致难以产生真正对人
读钱钟书 晚 年 学 术 巨 著《管 锥 编 》,我 们 也 会 对 他关于人性恶问题表现之频繁与激烈,印象深刻。诸 如: “溺于渊,犹可援; 溺于人,不可救也”[3]、“长恨人 心不如水,无风平地起波澜”等,揭示人心险恶语,书 中俯拾皆是。
尤其在第三卷,他辟有一专节,大量引经据典,长 篇累牍地对人性之恶问题予以集中论述。开篇他即 引述仲长敖《敷性赋》中的话道:
“赵荀卿著书,言 人 性 之 恶,弟 子 李 斯、韩 非 顾而相谓曰: ‘夫子之言性恶当矣! ……’荀 卿 曰: ‘天地之间,赵族罗列。……裸虫三百,人最 为劣; 爪牙皮毛,不足自卫; 唯赖诈伪,迭相嚼啮。 总而言之,少尧多桀,但见商鞅,不闻稷契。父子 兄弟,殊情 异 计; 君 臣 朋 友,志 乖 怨 结。邻 国 乡 党,务相吞噬; 台隶僮竖,唯盗唯窃。面从背违, 意与口戾。 周 孔 徒 劳,名 教 虚 设。 蠢 尔 一 概,智 不相绝,推此而谈,孰痴孰黠。法术之士,能不噤 齘? 仰则扼腕,俯则攘袂。’荀卿之言未毕,韩非 越席起舞,李斯击节长歌,其辞曰: ‘形生有极,嗜 欲无限。大鼻耳,开口眼; 纳众恶,拒群善。分寸 地,九折岅,为人作险易,顷刻成此蹇。’” 此赋洋洋洒洒,穷形尽相,极力铺排人性之恶质, 恐怕乃中外古今关乎人性恶问题论述最详尽最极致 的文字之一。虽然钱氏引仲氏之言,本意并非阐述人 性恶问题,而主要是说明仲氏假讬荀子与其 弟 子 问 答,误解荀 子“然 则 人 之 性 恶 明 矣,其 善 者 伪 也”之 “伪”为虚伪,而实为人为之意; 通过辨正,指出仲氏 之言“愤 世 嫉 俗,大 乖 荀 子 本 旨,即 韩 非 亦 无 此 激 厉。”但值得注意的是,钱氏对仲氏之言的基本精神并 无异议,反赞其“推因得果,对病下药。……而发敷破 的; 考镜学术,具此识力,正复不多”。文章具体的写 作,即是有力印证,其重心似乎并不在辨析错谬,而是
谈到人性之恶时,德国非理性主义哲学家叔本华 曾这样说道: “道德的终极基础是这样一种真谛,印度 教的经典《吠陀》及吠檀多派是把它作为一种神秘的 形式表达 出 来 的,即‘此 即 汝 ’。 这 句 话 可 用 来 意 指 任何一种生物,既可适用人类,亦可适用兽类”。钱钟
书的短篇小说集以《人 · 兽 · 鬼》名之,无疑深蕴此 义。在《上帝的梦》中,上帝乃进化的终极目标,却仍 然脱不了人之劣根性,虚荣、残暴、专制、妄自尊大,所 以“他不是上帝,他只是魔鬼,万恶的魔鬼”。而其以 软泥或 烂 泥 捏 成 的 普 通 人———男 人 或 女 人,更“卑 污”不堪: 自私、贪婪、虚伪、狡诈,“坏得这样平衡,这 样对称,简直像两句骈文,或一联律诗”。以致上帝最 后以为,“造一个人和自己作伴的事,大可斟酌”。在 《灵感》中,人间充满虚妄与势力,地府反而公平与民 主,因而所谓“国定的天才”,只有到地府才能得到公 正审判。在《猫 》中,在 爱 默 的 沙 龙 里 游 走 的 知 识 分 子,他们或满腹 经 沦,或 风 度 翩 翩,或 庄 严 典 重,或 温 文尔雅,然而他们道貌岸然、冠冕堂皇的姿态,却无法 掩饰内心猥琐、无聊、庸碌、冷漠与虚荣的本质。真正 与爱默夫妇心灵沟通的,不是这些与他们交往密切的 人类,而是兽———猫: “理智、情感、勇敢三德全备的动 物: 它扑灭老鼠,像除暴安良的侠客; 它静坐念佛,像 沉思悟道的哲学家; 它叫春求偶,又像抒情歌唱的诗 人。”由人与 猫 形 象 描 写 的 反 差,其 情 感 倾 向 一 目 了 然。
美国哲学家罗洛·梅曾说: “我们必须容纳一种 关于我们世界和我们自身中存在恶的看法,不论那个 恶多么触犯我 们 的 自 恋。”[6] 钱 钟 书 对 恶 具 有 一 种 既 冷酷又清醒的认识。他曾说,中国讽刺作家“缺乏能 够理解‘最好 的 人 也 不 过 是 好 在 一 时 ’的 目 光 锐 利、 不感情用事的愤世嫉俗态度”[7]。这种“愤世嫉俗态 度”,无疑是一种对人 性 的 彻 底 的 悲 凉 态 度。 试 问 又 有谁不对“最好的人也不过是好在一时”的冷酷之现 实,不感到无限 的 遗 憾 与 悲 凉,不 感 到 我 们 对 于 人 的 自恋的无情打击? 这一点在其文本中得到了充分体 现。我们注意到,柏拉图关于人的名言: “人者,无羽 毛之两足动物也。”可谓钱钟书阐述人性问题的一个 总纲。与之对应,在钱钟书文本中———包括整个文学 与学术文 本———存 在 着 一 个“人—兽—鬼 ”的 叙 事 模 式。可以说,钱钟书在论述人性问题时是在有意识的 设立一个鬼或 兽 的 意 象 作 为 参 照,来 象 征、暗 示 乃 至 反衬人性的丑恶,以此表现其对人性的彻底悲观。
一、性恶书写
考察钱钟书文本,性恶揭示与批判构成一个重要 主题。
散文集《写 在 人 生 边 上 》,性 恶 书 写 首 当 其 冲。 第一篇文章是寓 言 体 散 文《魔 鬼 夜 访 钱 钟 书 先 生 》, 此文以一种反讽的方式,以魔鬼之口严厉批评现代人 类的伪善、骄傲、虚 荣、装 腔 作 势 等 丑 恶 本 质,在 一 定 程度上可 以 看 作 钱 钟 书 后 来 创 作 的 一 个 基 本 纲 领。 《读〈伊索寓言〉》一文,表面是重评古代寓言,内在却 是批判人性的丑恶与复杂。因为人类是如此的虚伪、 奸诈,因此寓言是看不得的,“因为它把纯朴的小孩教 得愈简单了,愈幼稚了,以为人事里是非的分别,善恶 的果报,也像在禽兽中间一样的公平清楚。长大了就 处处碰壁上当”。《谈教训》、《一个偏见》等文直截了 当地将人 视 为 禽 兽。 在《谈 教 训 》中,作 者 基 于 人 的 性恶本质,对人的献身精神与可教化性持深刻怀疑态 度: “‘人这畜牲’居然未可一概抹杀,也竟有能够舍 已忘我的,人性并不能改良而还有人来负训 导 的 责 任,那倒是极 耐 寻 味 的 ”。 在《一 个 偏 见 》中,作 者 以 为,“柏拉图为人类下定义云: ‘人者,无羽毛之两足 动物也。’可谓客观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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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命运进行深度关怀的深沉悲凉之作,从而大团圆之 类的肤浅的乐观主义作品充斥着中国文坛学苑,占据 主导地位。显然,钱钟书对中国讽刺作家所代表的文 学传统之症候所作的揭示,已深入到了中国文化和文 学的本质层面。
钱钟书发表此论时正值创作高峰期。此种话语 行为无疑深具 意 味,从 消 极 的 意 义 上 讲,它 表 现 一 种 对于中国社会和文学传统的否定和批判意识,从积极 层面说,也可视为对中国现代文学在审美品格上现实 主义作风和悲剧意识的有力倡导,而就钱钟书自身的 创作而论,它更透示了一种有别于主流话语的创作意 向。正如前面所分析的,钱钟书的几乎全部文本在某 种程度上可以说都是对此创作意向的忠实践履,以独 异于传统和主流的创作风貌表现出自己对人性、世界 以及文学的认识,构成一道别具一格的审美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