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儒家心性学看人文精神丁怀超(时代出版传媒公司合肥 230071)自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的社会迅速世俗化和商业化,人们在80年代对于思想和文化的热情急剧降温,而对于金钱和物欲的追逐,成了几乎所有生活活动的动力。
纯粹高雅的文学和艺术不再能够打动人,哲学、美学和历史,人们更是弃之如弊履。
虚无主义、消费主义和技术主义几乎成为人们的全部精神信条。
人文知识分子迅速边缘化。
这可以看作当代社会的价值的殒落,或者说是精神的危机。
有学者称之为“人文精神的危机”,主张为了社会的健康进步,要再次强调人文精神的价值,重建中国人文精神。
这种关于人文精神重建的呼唤,固然不同于坚守儒门的唐君毅在上个世纪60年代发出的同样的声音,但也引发我们了对于儒学心性学的关注和思考。
如果说,“诠释学是关于文本理解、自我理解和自我塑造”的学问(潘德荣语),那么也可以说,心性学是我们的先人关于自身理解和自我塑造的学问。
儒家的心性学是在与道家和中国佛学的相互激荡中形成、发展起来的。
道家的心性学以老庄为代表,讲究无为、逍遥、心斋、坐忘、朝彻、见独,以超越日常生活,走向诗意的栖居为指归;中国佛学的心性学亦即佛性论,则主张以空为指,以善为归,通过自我的修炼,摆脱尘世间的烦恼,走进深山和来世。
儒家的心性学汲取了佛道两家的资源,又经数代学者加以整合、守正、出新,形成了一种较为成熟的学说理论。
它包括许多理论内容,广泛涉及天人、心性、性命、性情、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已发未发、天理人欲、良知呈现、本体工夫等复杂问题。
儒家心性学内容非常丰富,强调的就是人应该挺立于天地之间,通过读书明道和各种各样的实践活动,自我确立,自我把握,自我修炼,自我成长,实现安身立命,乐天知命,走向成圣成贤,顶天立地。
我们这里关于儒学家心性学的介绍,当然并不是全面的介绍,而且介绍的立足点在于突出其合理因素。
从儒家心性学的几个重要特征,我们可以看出,它对于我们的人文精神重建有深刻的启发意义。
强调生命本体与世界本体的统一,这是儒家心性学的突出特征。
在儒家看来,人作为天地万物之灵,人的生命在世界上最为宝贵。
而人的精神价值则是儒学强调的核心价值,道德的理性和道德的情感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最重要特征。
孔子罕言“性与天道”,很少讨论世界本体之类的问题;但是,他断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主张人自身对于生活世界的内在超越。
孟子强调“上下与天地同流”、“万物皆备于我”,认为离开了人的心灵去讨论世界本体,没有什么意义。
人的内心深处潜藏着向善的因素(所谓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四端”),人生何以实现善的德性?则是个人后天自我努力的结果。
而只有真正体认了内在生命的仁心和创造性,人才能完成安身立命的理想,实现生命自身的意义。
在宋明新儒家看来,世界的本体与人生的本体密不可分。
程颢提出:“仁者,浑然与物同体。
”(《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安有知人道而不知天道者乎?道一也,岂人道自是人道,天道自是天道?”(同上书卷一八)“仁”与“理”都是天道与人道的合一,天地的生生之德便是所谓的“仁”。
王阳明也曾经明确提出:“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
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
岂惟草木瓦石为然。
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
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是一体。
”(《传习录》下)宋明新儒学可以粗分为气、理、性、心四个系统。
“气本论”者强调太虚之气,“理本论”者强调天地之理,“性本论”者强调天地与人生之性,“心本论”者强调人类之心。
无论他们对于本体的强调如何千差万别,却都是联系着人生讨论世界本体问题,都是主张通过学术的研究和精神的修炼,实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所谓“为天地立心”,就是确立与人生密切相关的世界本体;“为生民立命”,就是强调人生的道德理性和道德自觉;为往圣继绝学,则是强调自觉继承先秦儒学的道统意识;为万世开太平,更是儒家为社会和人生创造美好未来的历史使命感。
张载的“四句诀”,为后代儒家所认同,真正把人生的生命本体与天地本体统一了起来。
儒家的理论思想气象高远,精神博大精深,境界引人入胜。
儒家心性学是儒学的核心内容,也是儒学的生命力所在。
在现代性的冲击下,民族国家、政党政治、公民社会和经济全球化已经成为一种历史的必然趋势和现实,我们很难设想儒家还能够继续成为治理社会、管理国家的指导思想,儒学治世的思想已经无法再予以实施。
但是,无论社会如何变迁,我们却仍然能够自觉地把儒学的心性学作为人生修养的指南,走上内圣的道路。
在现代社会生活中,人的精神世界和心灵空间仍然是儒家心性学的活动舞台。
今天,我们要重建人文精神,就必须进一步考虑本体论的重建。
我们所需要的本体,不是脱离了人和人的生活的理论假设,而是与人的生活密不可分的本体;我们所需要的本体论,是与民族文化遗产血肉相连的哲学本体论。
重视人的精神价值,这是儒家心性学的一个重要特征。
心性是什么?心在儒家那里有着思维的器官、道德的主宰和精神的本体三重含义;性在儒家那里既指事物的本性,又指人类的属性。
儒家重视人的心性修养,事实上也就是重视人的精神价值。
《论语》中所褒扬的“孔颜乐处”,记载了孔子对于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回也不改其乐”的赞叹。
这里所赞叹的是对于精神价值的推重,是对于理想境界的追求,主张人要超越对于功名富贵的庸俗计较和追求,而去追求那高远淡泊的精神境界和安身立命的道德情操。
孟子强调“人与禽兽相异者几希”,认为正是人的精神价值使得人不同于动物。
理学大家朱熹,突出的强调人的心性的价值和意义。
他说:“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
性则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以出者也。
人有是心,莫非全体。
然不穷理,则有所蔽,而无以尽乎此心之量。
”(《四书集注》)朱熹还主张“心统性情”,强调主体精神的统领作用。
他说:“仁义礼智,性也,体也;恻隐羞恶辞逊是非,情也,用也。
统情情该体用者,心也。
”(《朱文公文集》卷五六)“性以理言,情乃发动处,心即管摄性情者也。
”(《朱子语类》卷五)宋明新儒学极为重视对于心性修养这种精神价值的追求,无论周敦颐、张载、程颐、程颢、邵雍,还是胡宏、朱熹、陆九渊、陈献章、王守仁、刘宗周,他们都是重视人生的精神价值的典范,都是体验“孔颜乐处”的力行者。
我们可以说,除了晚明时期由于王学的泛滥所流行的假道学,造成“满街都是圣人”之外,宋明新儒学对于精神价值的重视,是真诚无欺的。
儒学家们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人生的实践中,都把道德价值看得高于财富和权势,主张人要有追求圣贤的精神。
这种具有神圣感的精神追求,就是儒家所强调的内圣精神,它构成儒学心性学最基本的特征。
我们知道,人之所以为人,他的精神价值是突出的,以马斯洛为代表的现代存在心理学的研究已经证明,人生对于真、善、美等价值的精神追求,远远超过对于感官欲望的满足的享受。
在保障其生命存在的前提下,应该把人的精神价值提到更高的位置。
生为一个人,我们不仅应该感到荣幸,值得骄傲,而且应该感到责任重大,志存高远。
我们不能因为要发展经济、要办好企业,就可以不尊重人,不关心人的精神和心灵。
安顿好人的精神和心灵,是保障人的生活质量和保持社会安定的重要条件,是促使人成长为真正的人、纯粹的人的重要条件。
无神论者虽然不相信宗教主张的神灵崇拜,但是,也同样应该重视众生之心灵的安顿,强调对于人类精神价值的尊重。
认定本体与工夫的统一,这是儒家心性学的突出特征。
从孔子开始,就强调“为仁由己,”“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
”每个人自我的努力才是境界提升的根据;孟子主张“尽心知性知天”,更是把“尽心”提到自我升华最后根据的高度。
儒家所追求的本体,不是虚无缥缈的精神信仰,而是与人伦日用密切关联的理想的精神信念。
这种立足于现实所确立的生命本体,需要通过人生的道德实践工夫才能体认到。
儒家心性学所说的本体,指与世界本体相统一的生命本体,指一种高尚的精神信念;而工夫则是指人为了达到和体认最高本体所要经历的实践的过程。
朱熹强调“格物穷理”、“主敬涵养”,就是倡导通过工夫体认本体。
王阳明主张“知行合一”、“致良知”,他的所谓“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尽管人们对于这四句话有不同的理解,但是都必须承认,四句教的核心思想就是主张本体与工夫的统一。
王阳明自己就认为,只有本体与工夫“打并为一”,才算理解了他的“四句宗旨”。
王阳明所理解的本体,正是他所强调的“良知”,而他所谓“良知呈现”的过程,也就是人的心性修养的工夫。
宋明新儒学的殿军刘宗周,不仅重视对“诚意”之“独体”的坚守,尤其重视“慎独”,重视通过人生的实践去证道,用一生的生活实践去追求和体证生命的本体。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独之外,别无本体;慎独之外,别无工夫”。
强调本体与工夫的统一,这是儒家心性学重要的精神财富和宝贵遗产。
儒家心性学,不是要人们去信仰脱离现实生活之外的神圣精神本体,而是主张:现实的人、平凡的人,通过生活实践和内在修炼,把握生命本体,这是人实现安身立命,乐天知命,进而成圣成贤、顶天立地的根本途径,也是做人的根本道理。
这也被现代新儒家称作对于现实生活的“内在的超越”,它事实上是人的实践理性精神。
我们今天的文化建设,尤其思想建设,对于人的精神信仰和自我修养重视不够。
我们不是要预先悬搁一个没有任何现实性的精神信仰,而应该通过思想的启发,倡导一种真正符合现实品格的人格理想,提倡人的精神修养和价值的自我实现。
而人生也只有脚踏实地,知行统一,以身证道,以行体道,才能够落实所谓的人文精神。
事实上,我们只有在实际的生活实践中尊重人的生命,尊重人的精神价值和重视生命境界的提升,也才能推进人文精神的重建。
主张抑制人的不当欲望,这是儒家心性学的再一个特点。
孔子主张“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不逾矩”就含有抑制不恰当的欲望的意味。
《礼记?乐记》中,就把理和欲相对待,并且说到,“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
”但是,那里并没有把人性和人欲对立起来看待,而是主张节制欲望,体证天理。
宋明新儒家从周敦颐开始,就把处理好理和欲的关系看作人性修养的重要内容。
张载提出,天理出于自然,人欲出于人为,只有顺性命之理,才能的性命之正。
二程之后,除了胡宏,几乎无不主张存天理,灭人欲。
按照朱熹的经典说法:“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
”(《朱子语类》卷十二)自此以后,几乎成为理学人生论的宗旨。
但是,宋明新儒家的“存天理、灭人欲”之论,并不简单的就是清代思想家戴震所误解的“以理杀人”,而主要是把人的过度的欲望看作与人性的正当性相悖的东西,主张对超出人性正常需求的欲望加以节制,以使得人真正按照人的规定性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