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05年第2期文学纵横浅论王维诗歌中的佛禅思想●王 欢摘 要:本文从王维的生平事迹、思想信仰入手,综合分析王维诗中独有的诗禅交融的美学意蕴,指出诗人心态所受到的禅的浸染。
禅之于王维,不是宗教皈依,而是以“如梦如幻”的人生观来解脱灵与肉的苦恼困惑,是一种心灵哲学。
诗人以这种染禅的心态进行诗的创作,使诗形成了特有的美感形态。
关键词:王维 诗歌 佛禅思想 美学意蕴 王维笃志奉佛,佛学禅境,对其诗歌创作不能不产生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不是表面的佛教术语,而是禅境的那种深入到诗人审美意识骨髓中的空、静、冷、寂的境界,从而形成最能代表士大夫萧散、简远、闲淡的人生风格和诗歌风格,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上成为与李杜鼎足而立的大家。
有研究者指出,过分强调佛教对王维思想的影响未必符合实情,儒释道三教对王维都有影响。
①也有研究者认为,王维这样一位维摩诘式的人物,佛教思想深入骨髓②。
另有研究者认为一方面,王维一生都深受禅风熏染(下面将详细论述);另一方面,佛教的中国化,是在与儒、道相互参透中完成的,正如范文澜先生所说,佛教中国化分两步,第一步佛教玄学化,第二步佛教儒学化。
禅宗则是披着天竺式袈裟的魏晋玄学,释伽其表,老庄其实③。
再一种认为,改造后的禅宗颇受士大夫的欢迎,这是不争的事实。
王维诗中有禅,这也是公认的。
如果说他受道教影响颇深,为何他的诗没有写出李白那样的道风仙骨,而是处处闪烁着佛光禅影?可以说,佛禅思想对王维的影响是最为深刻的。
必须说明的是,在探求王维诗歌中的佛禅思想时,应避免“按图索骥”,即按照佛教理念去理解诗的意境。
禅对王维诗的影响更多的是使诗人的诗得到一种新的艺术风格、审美境界,甚至可以说是开拓了一片新的艺术天地,形成了影响深远的一派诗风,清淡、静谧、圆融、空灵、幽美。
一、慰藉终生的禅学意趣王维生活的唐朝,佛教呈现出一派繁兴的景象。
出于政治目的,武则天、韦皇后所代表的外戚势力大力弘扬佛法,且置僧尼于道士之上。
一时间,中国佛教宗派纷纷创立,竞标异彩,进入鼎盛阶段,如华严宗就是在女皇武则天的直接支持下,由法藏创立的。
《旧唐书・方伎传》中记载:北宗僧人神秀,为朝廷迎至东都,“时王公已下及京都士庶,闻风争来谒见,望尘拜伏,日以万数”;神秀弟子义福,“开元十一年从驾往东都,途经蒲、虢二州,刺史及官吏士女,皆赍幡花迎之,所在途路充塞。
”可见唐代的佛教极为盛行,并受到朝廷推崇。
王维的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在王维七、八岁时,即已师事北宗神秀的弟子大照禅师,达三十余载,“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
”王维降生在如此崇佛奉禅之家,当然便早受佛禅思想濡染。
“居常蔬令,不茹荤血”,是他与其弟的生活状态。
而王维名字本身,则充分体现了他对禅佛的虔诚与心仪。
王维,字摩诘;名、字相续,则为“维摩诘”。
维摩诘是佛教史上的一个重要角色,他既非菩萨,又非比丘,仅是一个在家修行的居士而己。
但其修持、辩才、神通等各方面的成就,均不逊于佛陀座下之高足。
佞佛的社会风气和家庭浓厚的佛教气氛是王维学佛的一个原因,而仕途的失志则是其学佛的另一原・63・因。
王维21岁中进士,任大乐丞,因伶人舞黄狮子逾制事受连累,贬为济州司仓参军,《被出济州》一诗表达了王维的怨愤之情:“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纵有归来日,多愁年鬓侵。
”开元十五年左右,又改官淇上。
开元二十三年,35岁的王维由张九龄引荐擢为右拾遗。
此时,王维热切希望能够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献始兴出》)。
然而,当王维对政治抱有积极的态度时,开元二十五年,张九龄受到李林甫的排挤、打击,谪为荆州长史。
王维对此深感沮丧。
“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
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
方将与农圃,艺值老丘园。
目尽南飞鸟,何由寄一言!”(《寄荆州张丞相》),抒发自己黯然思退的情绪,从此,王维便同佛教结下不解之缘。
天宝十五载(公元756年),安史之乱爆发,王维因扈驾不及而被俘,迫受伪职,后虽免罪,但这一遭遇对一生自视甚高的王维却造成莫大的刺痛,成为有生之年抹不去、忘不掉的污点,并时时为之忏悔不安。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在痛苦和厌倦之后,诗人把向外的目光收敛回来,宁愿到内心深处去寻求精神的自由和情感的慰藉。
诗人对佛教的信仰更深了。
在佛学的典籍中,把人生视为如梦如幻的空相。
对于士大夫来说,“人生如梦”的观念,无疑是心灵遭受创伤,人生遭到挫折后的“最佳麻醉剂”。
王维在经历了贬谪左迁、中年丧妻这些心灵创伤、人生磨难后,对“人生如梦”瞬间得到了切身的体验,于是这种似旷达而实悲苦的叹惋,便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旧唐书・王维传》记载他:“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立谭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
”这种清淡的,带有自我苦虐色彩的生活方式,使诗人的灵魂重新得以安顿。
而与名僧禅师的交往,则促使他原有的佛禅思想进一步向内心转化,成为与生命融为一体的人生趣味。
王维曾拜“割肉施鸟兽”的高僧道光禅师为师,“十年座下,俯伏受教”;崇仰道一禅师,“岂惟留暂宿,服事将穷年”;神交璇禅师,“夙从大导师,焚香此瞻仰”;与元崇禅师密切交往,热烈讨论、探索禅的理论,叹曰:“佛法有人,不宜轻议也矣”;相遇六祖慧能的弟子神会,“语经数日”,惊愕“南阳郡有好大德,有佛法甚不可思议”,又应神会之邀撰写《能禅师碑》,“五蕴本空、六尘非有”,表明诗人已深得南禅义理;还有乘如、惠澄、不空……等等禅师。
诗人一生结交的僧人甚多,仅其诗集中述及者,就有近二十人。
宗师的信仰陶冶,使诗人佛学修养深厚,精于禅理,且更加倾心于禅隐奉佛,尤其是晚年,诗人说:“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正是由于这种“禅隐奉佛”,使诗人在人生困厄时有了精神寄托;也正是由于这种“禅隐奉佛”,诗人凭着对禅佛思想的深刻体悟,对宇宙人生的洞悉把握,将一片“禅心”融入山水田园、林泉沟壑之中,化为一首首境界澄明、禅心闪烁、形象鲜活、意境美妙的山水田园诗,为我们营造了盛唐诗坛一道美妙瑰丽的风景线。
二、清淡自悟的禅学意旨禅宗是中国化的佛教,“顿悟成佛”是其最为响亮的口号。
“悟”是主体自心佛性之悟。
日本学者铃木大拙在其《禅风禅骨》一书中写道:“没有悟就没有禅,悟是禅的根本,禅没有悟,就等于太阳没有光和热。
”对于禅来说,“悟”是极为重要的。
那么,“悟”又是怎样获得的呢?是靠繁琐的宗教修习,靠理性的思维方式,靠坐禅,还是靠偶然的契机点燃心灵的火花?禅宗的答案是后者。
禅宗认为,禅悟不需刻意追求,不可拘泥执着著,而应是任心自在。
这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一任自然、生动活泼的行持,是古代中国知识分子心向往之的境界。
难怪,范文澜先生称禅宗是适合中国知识分子的宗教。
“随缘自适”、“随遇而安”,是士大夫们很普遍的人生态度。
在身处逆境、遭受挫折时更为适用。
王维在政治失意之后,“据于儒、依于道、逃于禅”,深受佛家思想的影响,经常陶情养性于山林之间,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
且看其《渭川田家》:“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仗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诗作以朴素而富有实体感的语言,高明的白描技巧,勾勒出一幅真实、生动的农村日暮的生活图画。
而与世无争的田家生活正是诗人心中的桃花源。
再如,《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是一个远离尘嚣、幽清寂静的世界,可其中分明有个高雅闲逸、离尘绝世、弹琴啸咏、怡然自得的诗人的自我形象。
还有《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秋日傍晚雨后山村的幽美景色和诗人对自然的爱恋之情跃然纸上。
・73・高步瀛评曰:“随意挥写,得大自在”。
(《唐宋诗举要》卷四)这是佛禅的“得大自在”,是追求顺化自然的“自在”。
任心自在,“无住于心”的禅宗要旨,使诗人身处尘俗中而心“远离”,对什么都很淡漠,无关乎心。
这在其晚年的诗作中表现得尤为淋漓尽致,试看《酬张少府》:“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禅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俨然如一老僧!忘怀世事。
喜好寂静,沉溺山水,任性逍遥,闲适自在,“摩诘居士确乎是深惬禅理的。
而在《终南山别业》一诗中,诗人更是流露出这种“无住于心”的人生态度,“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据《诗人玉屑》载:“山谷老人云,余顷年登山临水,未尝不读王摩诘诗。
顾知此老胸次,定有泉石膏肓之疾。
”黄庭坚谓王维对林泉山水的热爱,已到达“病入膏肓”的程度。
正是在这种对大自然的亲和爱抚中,王维找到了生命的依托。
诗人追赏自然风光的雅兴和超然出尘的情致,在这首诗中,确实得到了突出的表现。
诗人隐居山林,悠然自得。
兴来则独往游赏,但求适意,他任兴所之,非有期必。
“行到水穷处”,去不得了,就坐下看云。
偶遇林叟,便与谈笑,何时回家呢?连自己也不晓得。
总之,一切任其自然,一切都不放在心上,无思无虑,无牵无挂,就像云飞水流那样。
这是深惬禅家“不住色生心”的禅理的。
无心于物,也便是任运自在,既不刻意追求什么,也不回避什么,一切都自然而然。
“更无别法,汝但任心自在,莫作观行,亦莫澄心,莫起贪嗔,莫怀愁虑,荡荡无碍,任意纵横,不作诸善,不作诸恶,行住坐卧,能目遇缘,总是佛之妙用”。
诗人的《终南山别业》,较为典型地表现出这样一种“任运自在”的心态。
正因为禅主张任运自在,随处领悟,反对拘执束缚,更反对雕琢藻饰,一切都在本然之中,一切都是淡然无为。
于是诗人以恬淡之心,写山水清晖,意境悠远,词气闲淡,白描的手法,素淡的语汇,点染出薄雾轻笼的画面,请看: 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
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 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
(《新晴野望》)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这类诗最能代表摩诘诗风,以平淡冲和见称。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不仅刻画了一幅秋日山村雨后的美丽图画,而且表现了诗人的闲淡恬逸情致。
他尽情地领略着眼前的佳景,忘掉了世间的种种纷扰,又如《竹里馆》,也写出了诗人置身在深林月夜的幽清寂静环境中的怡然自得之情。
诗人以寂静为乐,内心是淡泊、平和、恬静的,就像一潭没有波澜的水。
《辛夷坞》写美丽的辛夷花在绝无人迹的山涧旁静悄悄地自开自落,非常平淡,非常自然,没有目的,没有意识;诗人的心境,也犹如这远离人世的辛夷花一般,他好像已忘掉自身的存在,而与那辛夷花融合为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