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太陽崇拜神話三題229靜宜人文社會學報2006年6月第一卷第一期頁229-270Providence Studies on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June 2006, Volume 1, No. 1, pp.229-270上古太陽崇拜神話三題魯瑞菁*摘要本文首先從〈離騷〉主人翁遠遊飛天時,模擬太陽的行程說起,著重討論「扶桑」與「若木」這兩個空間定點地名,指出它們在初民想像的宇宙觀中,作為日出入神樹的神話學性質。
其次,本文從《淮南子.天文訓》所載太陽一日運行的系統出發,著重討論「暘谷」與「蒙谷」這兩個空間定點地名,指出它們作為日出入海洋的神話學性質,更探討初民對於夜間太陽行徑的幾種想像與猜測(此為第一題)。
再次,本文討論了羽族化為水族的神話與太陽/海洋二元對應原型的關係(此為第二題),並舉出《莊子.逍遙遊》鯤鵬變化的故事為例。
認為〈逍遙遊〉化魚為鳥(或化鳥為魚)神話故事所據者,乃是太陽每日由海中昇起,運行到天頂;再由天頂運行到西天,沈落到大海中的過程原型(此為第三題)。
更依此原型進一步發展出若木/暘谷、陽/海、東方/西方、羽族/水族、生命/死亡、南方/北方、天界/黃泉、陰/陽等二元對應的文化價值取向。
關鍵字:扶桑、若木、暘谷、蒙谷、鯤鵬神話* 現任靜宜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兼主任230靜宜人文社會科報一、前言太陽是初民辨認方位與時間最直接的座標,由太陽及其光影所在的位置,可以確定出上下、前後、左右等立體三維方向,這是人們最直觀的感受;然後由每日反復的日出日落,形成初民一日四時的時間概念;又由太陽及其光影一年間不同的空間視覺位置,形成初民一年四時的概念,此即由空間三維性所規定出的時間的一維性。
由於太陽及其光影具有具體可觀察的空間位置,因此古人對於太陽一日日間的運行路線,以及一年四季的運動路線,多用空間定點的描述與規定,由此形成「宇宙/世界」同構的秩序,人們行為也因而有了準則及依循的方向。
但是卻由此產生出一個問題,即當夜間西沈的太陽光影消失之時,太陽跑去何方?如果太陽是在休息,那麼又在那裡休息?第二天黎明,太陽為何又能從東方昇起?如果太陽是在運動,那麼夜間的太陽行徑若何?古人於此問題更多是訴諸於想像與猜測。
本文意欲從此一問題意識出發,探討初民對於夜間太陽行徑的幾種想像與猜測(此為第一題)。
本文首先從〈離騷〉主人翁遠遊飛天時,模擬太陽的行程說起,著重討論「扶桑」與「若木」這兩個空間定點地名,指出它們在初民想像的宇宙觀中,作為日出入神樹、代表日出入時分的神話學性質。
其次,本文從《淮南子.天文訓》所載太陽一日運行的系統出發,著重討論「暘谷」與「蒙谷」這兩個空間定點地名,指出它們作為日出入海洋、代表日出入時分的神話學性質。
初民認為太陽每日由宇宙大海「暘谷」中升起,登上神樹「扶桑」,而後開始了一天的行程,這是可以視覺觀察到的太陽運動位置;到了每日黃昏,太陽下降到神樹「若木」之下,而後西沈宇宙大海「蒙谷」,此後夜間太陽行徑若何,由於無法實地觀測,形成幾種饒富趣味的想像與猜測,而這些想像與猜測,又與初民所構造的天地宇宙觀念相合。
其中一種看法認為,黑夜的太陽行徑乃依照其日間由東而西的行徑迴轉,即由西向東依原路徑而返行。
只是白晝的太陽由金色的鳳凰載運,所以全身金光閃閃;而黑夜的太陽則由黑色的烏鴉載運,所以晦暗無光。
這個看法並不牽涉到地底的構造如何問題。
另外一種看法認為,太陽自東極昇起,至南方昇到最高點,其後西行,至西北隅入地,穿過地底後,從地下的空間再飛返東極。
天與地正類似卵之裹黃,上古太陽崇拜神話三題231唯大地並非圓形,乃是方形,天之範圍則包括地上與地下,而地下世界並非大海,此為渾天說模型所構造的夜間的太陽行徑路線。
至於第三種說法,即根據蓋天說的模型,蓋天說認為,天頂位在我們的頭頂上,大地四隅四邊有八根擎天柱撐住天頂,故天地是四平八穩的。
整個天穹和大地的四面都是水,天穹外面的水和大地四面的水互相貫通,故天穹的顏色和水的顏色一致,大地如舫舟,包圍在四海之中。
根據這種天圓地方的思想所構造的太陽行徑路線認為,早晨的太陽「初登於天」,黃昏的太陽「後入於地」,地底情狀為一片汪洋大海,名曰黃泉。
接下來討論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如果東昇的太陽是由金色的鳳凰載運,由東而西巡行天際,那麼西沈入海的太陽又是由什麼動物背負,由西向東泅泳回返呢(此為第二題)?關於此一問題,其中最重要的一種看法認為,即羽族化為水族。
本文意欲著重討論羽族化為水族的神話,與太陽/海洋二元對應原型的關係。
本文嘗試舉出《莊子.逍遙遊》鯤鵬變化的故事為例,認為〈逍遙遊〉化魚為鳥(或化鳥為魚)神話故事所據者,乃是太陽每日由海中昇起,運行到天頂;再由天頂運行到西天,沈落到大海中的過程(此為第三題)。
更依此日/夜二元對應原型,進一步發展出羽族/水族、扶桑/若木、東方/西方、天界/黃泉、生命/死亡、陰/陽等二元對應的文化價值取向。
換言之,此一二元對應原型關係後來成為中華民族觀念史中,諸如認識論、倫理學、宇宙論等資取不盡的文化泉源。
二、扶桑與若木──從〈離騷〉太陽的行程說起神話學家蕭兵曾經指出,屈原的〈離騷〉是一首太陽神鳥的悲歌,1其言仍有待更多資料的確證;不過,屈原〈離騷〉當中,主人翁以三寅日出生,「寅」是體現著陽剛之氣的重要符碼,尤其「庚寅」是楚國重要的紀念日──太陽日、吉慶日,2這似乎是可以採信的說法。
而〈離騷〉當中從蒼梧(東)至昆侖(西)飛天神遊的情節,亦是依據太陽的視覺運動行程安排的,本文想從這一點開始以下的討論。
屈原〈離騷〉云:1 蕭兵《楚辭的文化破譯》(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頁180-185。
2 蕭兵,《楚辭的文化破譯》(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頁25-40。
232靜宜人文社會科報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飲余馬於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
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御。
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
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將濟於白水兮,(下文略)3(英)大衛.霍克斯(David Hawkes)曾經指出,「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懸圃」這類句式、套語是用於表現其行程無限漫長的感覺,整日時間在詩中僅佔一行篇幅就飛逝過去了,它們屬於戲劇表演性質的語言,而不是敘述性質的語言。
4換句話說,這類句式、套語中的「朝」、「夕」等時間用詞,具有一種儀式性、心理性的意味,而不是在自然性的意義上使用的。
5不過歷來《楚辭》注家仍多從自然性的時間意義上,探究〈離騷〉此段敘述的時間流程。
實際上這兩種看法並不衝突,一個文本本來就具有文本故事本身進行的時間,它必須合乎生活客觀的邏輯;另外,也有書寫者敘述事時,所欲呈現的心靈狀態,亦即文本背後的心理時間、儀式時間。
從〈離騷〉此段文本故事本身進行的時間而言,其時間焦點主要集中在黃昏。
此一大段中,僅「朝發軔於蒼梧兮」一句,表示了〈離騷〉主人翁起程後一天白日的行程,而「夕余至乎縣圃」以下,至「好蔽美而嫉妒」之間的文字,則全部是描寫第一日黃昏時分,主人翁遊覽縣圃、上扣天門的行程活動,其中當然呈顯出敘述者「最難消遣是昏黃」的心靈狀態。
3 洪興祖,《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26-30。
4 見(英)大衛.霍克斯(David Hawkes),〈神女之探尋〉一文,莫礪鋒編,《神女之探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頁33-34。
5 同樣的句式也見於《九歌》的〈二湘〉中,如〈湘君〉「『朝』騁騖兮江皋,『夕』弭節於北渚」、〈湘夫人〉「『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
又〈離騷〉還有「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老冉冉其將至兮,『恐』脩名之不立。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離騷〉這裡用「恐……,朝……,夕……」的句式、套語,呈顯出主人翁對時間流逝的急迫感,以及對德性的修持、對理想的堅持,也顯示出一種主觀的心理時間流程,而非客觀的自然時間流程。
又這個「文學句式」恐怕也是由「儀式性句式」積澱而來。
上古太陽崇拜神話三題233欲對此段文本故事進行的「時間」作出精確的解讀,其關鍵即在於對「扶桑」與「若木」這兩個「空間」地名的解讀上。
請先看以下四條資料:1. 《淮南子.天文訓》:「日出於晹谷,浴於咸池,拂於扶桑,是謂晨明。
登於扶桑,爰始將行,是謂朏明。
」62. 王逸《注》「飲余馬於咸池兮」四句:「若木在崑崙西極,其華照下地。
」73. 《山海經.大荒北經》:「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陰山、灰野之山(魯按,「灰野」原作「泂野」,從郝懿行校改),上有赤樹、青葉、赤華,名曰若木。
」郭璞《注》:「生昆侖西,附西極,其華光赤下照地。
」郝懿行《箋疏》云:「《文選.月賦》注引此經,『若木』下有『日之所入處』五字。
」84. 《文選.月賦》:「擅扶光於東沼,嗣若英於西冥。
」李善《注》:「扶光,扶桑之光也,東沼,湯谷也;若英,若木之英也,西冥,昧谷也。
」9根據以上四條資料記載,「扶桑」是位於東方的神木,乃日出之處;而「若木」則是位於西方的神木,乃日入之處。
因此,「飲余馬於咸池兮」四句很容易使人認為是描述從日出到日落、由東而西周遊一個白天的行程。
但是問題就出在於,〈離騷〉飛天遊歷的英雄主人翁既然早晨(朝)由蒼梧九嶷出發,傍晚(夕)到達目的地昆侖懸圃」,那麼他為什麼還要再飛向東方扶桑處,等待第二天日出時分,再向西飛行一次?他這麼大費周章到底所為何來呢?換言之,既然〈離騷〉歌主已經到達西方昆侖聖區,在尚未上征天庭,完成此行目的之前,他又勞時費事地回到東方,之後再重複一次由東向西的行程,行為與行文都如此拖沓,真令人匪夷所思。
如果考慮到上面徵引的資料中,李善的說法可能是深受《淮南子》影響的,而《淮南子》是淮南王門下客卿,雜集先秦諸子百家之說所形成的統合性著作,在此包羅「鴻烈」的宏篇巨制中,已多有與漢代大一統帝國相符合的歷史地理6 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頁233。
7 洪興祖,《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28。
又《淮南子.地形》:「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
」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頁329。
8 參袁珂,《山海經校注》(台北:里仁書局,1982年),頁437。
9 增補六臣注,《昭明文選》(台北:華正書局,1981年),頁252。
234靜宜人文社會科報思想在內,其〈天文訓〉中的太陽一日運行系統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