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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现代汉语再认识

现代汉语再认识(清华大学人文学院)韩少功今天讲演的题目,是格非老师给我出的。

我在这方面其实没有特别专深的研究,只有拉拉杂杂的一些感想与同学们交流。

我想分三点来谈这个问题,讲得不对,请同学们批评。

一、走出弱势的汉语来这里之前,我和很多作家在法国参加书展,看到很多中国文学在法国出版。

我没有详细统计,但估计有一两百种之多。

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数量。

我们很多中国作家在那里出书一本、两本、三本、四本法文的书。

这个翻译量,完全可以与法国文学在中国的翻译量相比。

虽然在翻译质量上,在读者以及评论界对作品的接受程度上,中法双向交流可能还不够对等,但就翻译量而言,中国不一定有赤字。

这已经是一个惊人的现实。

以前我多次去过法国,知道这种情况来之不易。

以前在法国书店的角落里,可能有一个小小的亚洲书柜。

在这个书柜里有个更小的角落,可能放置了一些中国书,里面可能有格非也可能有韩少功等等。

很边缘呵。

但现在出现了变化。

这次书展足以证明,中国文学已开始引起世界瞩目。

有些法国朋友告诉我,一般来说,这样的专题书展一过,相关出版就会有个落潮。

但他们估计,这次中国书展以后,中国文学可能还会持续升温。

所谓中国文学,就是用中国文字写成的文学。

中国文学在法国以及在西方的影响,也是中国文字在世界范围内重新确立重要地位的过程。

汉语,在这里指的是汉文、华文或者中文,是中国最主要的文字。

大家如果没有忘记的话,在不久以前,汉语是一个被很多人不看好的语种。

在我们东边,日本以前也是用汉语的,后来他们语言独立了,与汉语分道扬镳。

在座的王中忱老师是日语专家,一定清楚这方面的情况。

同学们读日文,没有学过的大概也可以读懂一半,因为日文里大约一半是汉字。

另一半呢,是假名,包括平假名和片假名,是一种拼音文字。

平假名的历史长一些,是对他们本土语的拼音和记录。

片假名则是对西语的拼音,里面可能有荷兰语的成分,也有后来英语、法语的音译。

在有些中国人看来,日文就是一锅杂生饭,一半是中文,一半是西文。

(众笑)当然,日本朋友曾告诉我:你不要以为日本的汉字就是你们中国的汉字,不对,有时候用字虽然一样,但在意义方面和用法方面,有很多细微而重要的差异。

我相信这种说法是真实的。

但他们借用了很多汉字却是一个事实。

日语逐渐与汉语分家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我们再看韩文。

韩国人在古代也是大量借用汉字,全面禁用汉字才一百多年的历史,是甲午战争以后的事。

在那以前,他们在十五世纪发明了韩文,叫“训民正音”,但推广得很慢,实际运用时也总是与汉语夹杂不清。

我在北京参加过一个中韩双方的学者对话,发现我能听懂韩国朋友的一些话。

比方韩国有一个很著名的出版社,叫“创作与批评”,发音差不多是chong zhuo ga pei peng(众笑)。

你看,你们也都听懂了。

还有“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年代”等等,我不用翻译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韩文也是拼音化的,是表音的,不过书写形式还用方块字,没有拉丁化。

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日文是有一部分的字好认,但发音完全是外文;韩文相反,有一部分的音易懂,但书写完全是外文。

这就是说,它们或是在发音方面或是在书写方面,与汉语还保持了或多或少的联系。

我们环视中国的四周,像日本、韩国、越南这些民族国家,以前都大量借用汉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构成了汉语文化圈的一部分,正如他们在政治上构成了中央帝国朝贡体系的一部分。

但后来随着现代化运动的推进,随着民族国家的独立浪潮,他们都觉得汉语不方便,甚至很落后,纷纷走上了欧化或半欧化的道路。

其中越南人经历了法国殖民时期,吃了法国面包,喝了法国咖啡,革命最先锋,一步实现了书写的拉丁化。

日语和韩语的欧化多少还有点拖泥带水和左右为难。

这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吗?当然不是。

其实,不要说别人,我们中国人自己不久以前对汉语也是充满怀疑的,甚至完全丧失了自信心。

早在民国时期,国民党政府就成立了文字改革委员会,提出了拉音化与拉丁化的改革方向。

到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共产党政府不管与国民党政府在政治上、在意识形态上多么不同和对立,也同样坚持这个文字改革的方向。

只是没有做成而已。

你们也许都知道,改来改去的最大成果,只是公布和推广了两批简体字。

第三批简体字公布以后受到的非议太多,很快就收回,算是胎死腹中。

汉语到底应不应该拼音化和拉丁化?汉语这种方块字是不是落后和腐朽得非要废除不可?这是一个问题。

我们这里先不要下结论,还是先看一看具体的事实。

学英语的同学可能知道,英语的词汇量相当大,把全世界各种英语的单词加起来,大约五十万。

刚才徐葆耕老师说我英语好,只能使我大大的惭愧。

五十万单词!谁还敢吹牛皮说自己的英语好?你们考TOEFL,考GRE,也就是两、三万单词吧?《纽约时报》统计,最近每年都有一到两万英语新单词出现,每年都可以编出一本新增词典。

你学得过来吗?记得过来吗?相比之下,汉语的用字非常俭省。

联合国用五种文字印制文件,中文本一定是其中最薄的。

中国扫盲标准是认一千五百个字。

一个中学生掌握两千多字,读四大古典文学名著不成问题。

像我这样的作家写了十几本书,也就是掌握三千多字。

但一个人若是不记住三万英语单词,《时代》周刊就读不顺,更不要说去读文学作品了。

汉语的长处是可以以字组词,创造一个新概念,一般不用创造新字。

“激光”,台湾译成“镭射”,就是旧字组新词。

“基因”,“基”本的“因”,也是旧字组新词,对于英文gene来说,既是音译又是意译,译得非常好,小学生也可猜个大意。

英语当然也能以旧组新,high-tech ,high-way,就是这样的。

但是比较而言,汉语以旧字组新词的能力非常强,为很多其它语种所不及,构成了一种独特优势。

同学们想一想,如果汉语也闹出个五十万的用字量,你们上大学可能要比现在辛苦好几倍。

第二点,说说输入的速度。

因特网刚出现的时候,有人说汉语的末日来临,因为汉语的键盘输入速度比不上英语。

在更早的电报时代,否定汉语的一个重要理由,也是说西语字母比较适合电报机的编码,而汉语这么多字,要先转换成数字编码,再转换成机器的语言,实在是太麻烦,太消耗人力和时间。

在当时,很多人认为:现代化就是机器化,一切不能机器化的东西都是落后的东西,都应该淘汰掉。

我们先不说这一点有没有道理。

我们即便接受这个逻辑前提,也不需要急着给汉语判死刑。

不久前,很多软件公司,包括美国的微软,做各种语言键盘输入速度的测试,最后发现汉语输入不但不比英语输入慢,反而更快。

据说现在还有更好的输入软件,就是你们清华大学发明的,什么智能码,比五笔字型软件还好,使汉语输入效率根本不再是一个问题。

第三点,说说理解的方便。

西语基本上都是表音文字,刚才说到的日语假名、韩语、越语等等也是向表音文字靠拢,但汉语至今是另走一路。

这种表意文字的好处,是人们不一定一见就能开口,但一见就能明白。

所谓“望文生义”,如果不作贬义的解释,很多时候不是什么坏事。

有日本朋友同我说,日语中“电脑”有两个词,一个是汉字“电脑”,发音大致是den no;另一个是片假名,是用英语computer的音译。

这个日本朋友说,他们现在越来越愿意用“电脑”,因为“电脑”一望便知,电的脑么,很聪明的机器么,还能是别的什么东西?至于computer,你只能“望文生音”,读出来倒是方便,但一个没有受到有关教育和训练的人,如何知道这个声音的意思?有一个长期生活在美国的教师还说过,有一次,他让几个教授和大学生用英语说出“长方体”,结果大家都懵了,没人说得出来。

在美国,你要一般老百姓说出“四环素”、“变阻器”、“碳酸钙”、“高血压”、“肾结石”、“七边形”,更是强人所难。

奇怪吗?不奇怪。

表音文字就是容易读但不容易理解,不理解也就不容易记住,日子长了,一些专业用词就出现生僻化和神秘化的趋向。

西方人为什么最崇拜专家?为什么最容易出现专家主义?不光是因为专家有知识,而且很多词语只有专家能说。

你连开口说话都没门,不崇拜行吗?第四点,说说语种的规模。

汉语是一个大语种,即便在美国,第一英语,第二西班牙语,第三就是汉语了。

我曾到过蒙古。

我们的内蒙用老蒙文,竖着写的。

蒙古用新蒙文了,是用俄文字母拼写。

你看他们的思路同我们也一样,西方好,我们都西化吧,至少也得傍上一个俄国。

在他们的书店里,要找一本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要找一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难啦。

蒙古总共两百多万人,首都乌兰巴托就住了一百万,是全国人口的一半。

你们想一想,在一个只有两百万人的语种市场,出版者能干什么?他们的文学书架上最多的是诗歌,因为牧人很热情,很浪漫,喜欢唱歌。

诗歌中最多的又是儿歌,因为儿歌是一个少有的做得上去的市场。

他们的作家都很高产,一见面,说他出了五十多或者八十多本书,让我吓了一跳,惭愧万分。

但我后来一看,那些书大多是薄薄的,印几首儿歌。

(众笑)但不这样又能怎么样?你要是出版《追忆似水年华》,一套就一大堆,卖个几十本几百本,出版者不亏死了?谁会做这种傻事?这里就有语种规模对文化生产和文化积累的严重制约。

同学们生活在一个大语种里,对这一点不会有感觉,你们必须去一些小语种国家才会有比较。

我还到过一个更小的国家,冰岛,三十多万人口。

他们有很强的语言自尊,不但有冰岛语,而且冰岛语拒绝任何外来词。

bank是“银行”,差不多是个国际通用符号了,但冰岛人就是顶住不用,要造出一个冰岛词来取而代之。

我们必须尊重他们对自己语言的热爱。

但想一想,在这样一个小语种里,怎么写作?怎么出版?绝大多数冰岛作家都得接受国家补贴,不是他们不改革,不是他们贪恋大锅饭,是实在没有办法。

相比之下,我们身处汉语世界应该感到幸福和幸运。

世界上大语种本来就不多,而汉语至少有十三亿人使用。

打算其中百分之一的人读书,也是个天文数字。

再打算其中百分之一的人读好书,也是天文数字。

这个出版条件不是每一个国家都有的。

综上所述,从用字的俭省、输入的速度、理解的方便、语种的规模这四个方面来看,汉语至少不是一无是处,或者我们还可以说,汉语是很有潜力甚至很有优势的语言。

我记得西方有一个语言学家说过,衡量一个语种的地位和能量有三个量的指标:首先是人口,即使用这种语言的人口数量。

在这一点上,我们中国比较牛,至少有十多亿。

第二个指标是典籍,即使用这种语言所产生的典籍数量。

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汉语也还不错。

近百年来我们的翻译界和出版界干了天大的好事,翻译了国外的很多典籍,以至没有多少重要的著作从我们的眼界里漏掉,非常有利于我们向外学习。

这更不谈汉语本身所拥有的典籍数量,一直受到其它民族羡慕。

远在汉代,中国的司马迁、班固、董仲舒、杨雄他们,用的是文言文,但动笔就是几十万言,乃至数百万言,以至我们作家今天用电脑都赶不上古人,惭愧呵。

第三个指标:经济实力,即这种语言使用者的物资财富数量。

我们在这第三点还牛不起来。

中国在两百年前开始衰落,至今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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