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词作赏析鹧鸪天姜夔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这首记梦词,作于宁宗庆元三年元宵节,题目是《元夕有所梦》。
本词以倒叙开始,先叙梦醒之后的无限怅触。
肥水源出合肥,点明两人相爱地点。
词人怅恨的是当初不该彼此钟情,因为情愫一经种下,就如水流之无有尽期,恋情亦是没有已时,即使分别以后,也是相互怀念,无时或忘。
词意至此转入梦境,“梦中”两句,写词人日有所思,夜间便有所梦,但梦里的她却似隐若现,迷离朦胧,还不及画中人那样真切分明。
可惜的是就连这样飘忽不定的梦,也很快被几声鸟啼惊破了。
这里写梦中相会,不作正面叙述描绘,而是隐约其词,欲说还休。
作者写本词时已四十多岁,开始进入老境;世途的艰难,使他叹息“少小知名翰墨场,十年心事只凄凉。
”二十多年前的恋情,到如今只能引起无限悲思:“少年情事老来悲。
”“春未绿”两句点出,目前的凄凉况味,使他深感绿满大地的芳春尚未来到,而自身却已鬓发苍苍,徒伤老大。
两人一别多年,只有在梦中能够小会片刻:“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
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
”(《江梅引》)有时就连在梦中也见不到伊人,使他更深系念:“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
”(同上)“人间别久不成悲”,这句话耐人寻思,别离本来只令人悲:“悲莫悲兮生别离”(《楚辞·九歌》)。
“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周邦彦《蝶恋花》)。
但分别时间一久,其感觉就与初别不同,是由表露转为内蕴,敏锐变成迟钝,此所谓“不成悲”也。
但“不成悲”不等于不悲,相反的是别愈久则爱愈深,而悲也愈甚了。
词人在同时所作《鹧鸪天》题为《元夕不出》的词中写道:忆昨天街预赏时,柳悭梅小未教知。
而今正是欢游夕,却怕春寒自掩扉。
帘寂寂,月低低,旧情唯有绛都词。
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
这首词可以作为“谁教”两句的注脚,每当那个令人惆怅的日子──元宵灯节到来之时,人们都上街欢游赏灯,而他却偏偏触景伤情,闭户不出。
“谁教”是设问,试想两人各处天之一涯,每年此时,红莲明灯虽粲然如昔日,而彼此却都已历尽沧桑,追忆起当年欢聚的“旧情”,怎不教人黯然神伤!这种由于长别离而引起的长相思,究竟是谁所造成的,又有谁能理解呢?只有两人各自去细细体味了。
总的说来,两首词都是写梦境,只是前者勾勒清晰,想象丰富,后者情调幽暗迷惘,低徊留连。
关于梦醒后的描写,前者采用淡笔,以自然之物衬托出内心衷情;后者运用浓墨,借灯节欢乐反跌出沦落之悲。
此外并通过补叙、倒叙、衬托、渲染、追忆、想象,使这首字数不多的小词容纳了丰富的内容和复杂的心理活动,还能开拓词境,给读者留下回味的余地,而作者的相思之意,也就象梦幻般地萦绕在人们的心上。
这大概就是白石恋情词最值得称道的特色吧!鹧鸪天己酉之秋,苕溪记所见。
姜夔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
红乍笑,绿长嚬,与谁同度可怜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
白石为人淡远超脱,不汲汲于富贵,也不戚戚于得失,其诗词集中几无酒色征逐之作。
白石亦非不食人间烟火的枯木寒岩,他喜欢诗词音乐书法,因多人敬重周济,有时生活不错,每饭必有食客,图史翰墨汗牛充栋。
当然最终是一介寒士。
白石对待异性,保持一种虔诚的尊敬,词中怀念女子,多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甚或是偶然邂逅时只有白石心里才知晓的一缕渺茫好感。
白石从不汲汲于占有,这在男权中心的封建社会中实属少见。
白石式的独特爱情,是近(遇合)──远(离散)──近(心中的近)的三部曲,净化人的心灵。
这首词作于1189年三十四岁时。
秋天的吴兴苕溪渡口,风絮般飘落一位风尘女子──京洛风流绝代人。
闪电一般,也在渡口的白石心头一震,觉得此女甚美。
对方似有所觉察,白石视线垂落,看到她笼鞋头露出的鸦头袜──前端丫状如今日本式袜子。
好感移情,这袜子给白石留下深刻印象,七八年后作《庆宫春》还曾提及。
可怜可贵的痴情。
白石《鹧鸪天》多怀念一位合肥女子,与合肥女似曾有些交往,与苕溪渡口这位京洛女子,不曾交一语,“所见”而已。
整首词把这位京洛女子写得超凡脱俗,溪津风絮简直成了曹子建笔下的洛水女神,鸦头袜凌波缥缈。
下片更多词人想象成份,女子乍笑长嚬(嚬同颦,皱眉),可见流落江南境遇不佳,“谁为同度可怜春”,谁是伊的保护人?孤零零的伊,该不会“化作西楼一缕云”而飘逝?雪泥鸿爪的邂逅相遇,白石竟感发出那么多的生命的真诚,薄幸者恐无法理解。
一腔赤诚只自知,只有词创作时才会倾吐这藏在潜意识里的酸辛情愫。
这词中可能含有一点非分之想,但也属闲云野鹤式的一点尊重、理解和珍爱。
与市井轻薄气不可同日而语。
读白石词可知词──乃至一切文学作品源于好人的真诚。
闲云野鹤式的“爱情”,是白石整个人生态度的一个侧面,由之可略窥其人生观。
踏莎行自东沔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姜夔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姜白石是南宋著名词人,他的词格调“清空峭拔”,犹如“野云孤飞,来去无迹”(张炎《词源》)。
其生平亦如孤飞的野云,飘泊不定。
他曾在安徽合肥居住过,“我家曾住赤栏桥”(《送范仲讷往合肥》。
在这儿他有过一段恋爱史,他有好几首词便是为此而作,他写恋情,不同于一些艳词之以软媚纤丽取胜,而是以蕴藉深挚见长,在爱情词中别创一格。
这首词,用记梦方式诉述内心深情,无论在艺术构思或者描写手段方面都有独到之处,十分引人注目。
白石二十多岁时在合肥结识了一位女子,“正岑寂,明朝又寒食。
强携酒,小桥宅。
”(《淡黄柳》)由于他行踪不定,往往聚会以后又赋别离:“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箫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长亭怨慢》)。
这里的小桥、玉萧,都是指他那位合肥的伊人。
正因为别多会少,两地相思的离恨也就经常在他笔下出现。
小题指出本词写作时间是孝宗淳熙十四年正月初一,地点是在金陵附近的江上舟中。
词虽短小,但却写得纡回曲折,含蓄而多不尽之意。
上片写梦境,但不先说破,却着力刻画伊人形象(莺莺、燕燕本为女子名,这儿即指伊人),且轻盈、娇软形容她的体态、举止和谈吐,真使人有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之感。
接着点出上面两句乃是写梦中人,作者是在梦中(华胥国)和她相会。
“夜长”两句补叙梦中情,两人互诉情怀的口吻宛然在目:她在埋怨薄情郎怎能想象她长夜怀念之苦,他则有感于相思情意比春天来得还快。
这是交织着欢乐与痛苦的场面。
下片是梦醒以后。
先写睹物思人,随即借用富于浪漫情调的倩女离魂故事,设想伊人亦如倩女一般,其离魂亦不远千里来与自己梦中相会、黯然归去的凄凉况味,借此展开新的境界。
这种写法,做到了白石自己所说的“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也”(《诗说》)。
王国维对白石词多贬语:“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人间词话》)但对本词结尾两句却特别推重:“白石之词,余所最善者,亦仅二语:‘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同上)。
月光皓洁,千山冷寂,在大自然静谧的气氛中,更突出了离魂踽踽独行、伶仃无依的姿影,而词人魂牵梦萦的怜念之情也随而徐徐流露。
《人间词话》又指出:诗人“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花鸟本来不知人的忧乐,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乃是借花鸟以说明特定环境之下人的主观心情。
白石此二语之受到激赏,恐怕也在于其能使客观的“外物”(冷月千山)与自己主观的内心活动相互映照衬托,从而暗示出词人蕴藏于心底的无限深情。
满江红姜夔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
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
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
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
神奇处,君试看。
奠淮右,阻江南。
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
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
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
《满江红》,宋以来作者多以柳永格为准,大都用仄韵。
像岳飞“怒发冲冠”一片,更是脍炙人口的名篇。
可是这首《满江红》却改作平韵,声情遂发生较大的变化。
词乃作于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春初,前有小序,详细地叙述了改作的原委:《满江红》旧调用仄韵,多不协律。
如末句云“无心扑”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
予欲以平韵为之,久不能成。
因泛巢湖,闻远岸箫鼓声,问之舟师,云:“居人为此湖神姥寿也。
”予因祝曰:“得一席风径至居巢,当以平韵《满江红》为迎送神曲。
”言讫,风与笔俱驶,顷刻而成。
末句云“闻佩环”,则协律矣。
书以绿笺,沉于白浪。
辛亥正月晦也。
是岁六月,复过祠下,因刻之柱间。
有客来自居巢云:“土人祠姥,辄能歌引词。
”按曹操至濡须口,孙权遗操书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
”操曰“孙权不欺孤”,乃撤军还。
濡须口与东关相近,江湖水之所出入。
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之者,故归其功于姥云。
小序中所举“无心扑”一例,见于周邦彦《满江红》“昼日移阴”一片,原作“最苦是蝴蝶满园飞,无心扑。
”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用的是“融字法”即如沈括《梦溪笔谈》卷五所云:“古之善歌者有语,谓当使‘声中无字,字中有声’。
……如宫声字而曲合用商声,则能转宫为商歌之。
此‘字中有声’也。
”夏承焘以为“宋词‘融字’,正谓此耳”(见《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卷三)。
为了免去融字的麻烦,以求协律,所以词人改仄为平。
其实改仄为平,非仅白石一例。
贺铸曾改《忆秦娥》为平韵,叶梦得、张元干、陈允平亦改《念奴娇》为平韵。
……可见这是宋词中重要一格。
仄韵《满江红》多押入声字,即使音谱失传,至今读起来犹觉声情激越豪壮;然而此词改为平韵,顿感从容和缓,婉约清疏,宜其被巢湖一带的善男信女用作迎送神曲而刻之楹柱了。
词中塑造了一位巢湖仙姥的形象,使人感到可敬可亲。
她没有男性神仙常有的那种凛凛威严,而是带有雍容华贵的姿态,潇洒出尘的风范。
她也没有一般神仙那样具有呼风唤雨的本领,却能镇守一方,保境安民。
这是词人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但也遵守了中国的神话传统。
因为在传统神话中常常记载着我国的名山大川由女神来主宰。
从昆仑山的西王母到巫山瑶姬,从江妃到洛神,这些形形色色的山川女神,大抵是母系社会的遗留。
巢湖仙姥当是山川女神群像中的一位。
词的上片是词人从巢湖上的自然风光幻想出仙姥来时的神奇境界。
它分三层写:先是湖面风来,绿波千顷,前山乱云滚滚,从云中似乎隐约出现无数旌旗,这就把仙姥出行的气势作了尽情的渲染。
特别是“旌旗共、乱云俱下”一句更为精采:一面是乱云翻滚,一面是旌旗乱舞,景象何其壮丽!从句法来讲,颇似王勃《滕王阁赋》中的“落霞与孤鹜齐飞”而各极其妙。
这是一层。
接着写仙姥前有群龙驾车,后有诸娣簇拥,甚至连群龙的金轭、诸娣的玉冠也发出熠熠的光彩。
至于仙姥本身的形象,词人虽未着一字,然而从华贵的侍御的烘托中,已令人想见她的仪态和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