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淀着浓厚的文化底蕴的月亮是备受中国文人青睐的典型意象之一, 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当经年不变的月光投洒到张爱玲身边的时候, 作为审美主体, 他自觉地对月亮这一审美客体做出能动反映, 达到情景相融, 从而使月亮成为张爱玲小说中别具韵味的意象。
一方面, 他在小说中借月抒情, 赋予了月亮多种文化象征意义。
而张爱玲小说中弥漫着苍凉的生命色彩;,她在写法上以自己独特的心路历程和女性视角, 给予月亮以新的审美体验和艺术加工, 使小说中月亮意象超越传统, 散发出令人回味的现代气息。
月亮是中国文人心中永远割舍不掉的爱, 并吸引着他们的审美目光, 不断地品月、弄月、吟月、伤月..。
古人今人如逝水一样, 而明月却亘古如斯。
于是, 月亮便引起人们对人生哲理的探求。
因而, 月亮就产生了象征爱、女性、团圆与美好、朦胧、落寞失意与凄凉孤独、等意义。
钟情于古典文学张爱玲, 都自觉地禀承了古人的审美文化取向。
对于出生于没落的贵族之家张爱玲, 旧式大家庭的生活方式和经历也势必对他的创作产生深远的影响。
尽管贵族家庭给予了他们贵族血脉, 但家族的衰败与灭亡, 也同样给予了她们与生俱来的悲剧命运。
个人遭际的不幸与悲哀, 命运的坎坷与多舛,反映到对月的抒写上,就借月为小说着上了悲凄与苍凉的生命底色。
张爱玲的小说世界里的年轻人总会“望月亮———寒冷的、光明的、朦胧的、同情的、伤感的,或者仁慈而带着冷笑的月亮”[3], 表现出她挖掘生命意识时惊人的洞察力。
《倾城之恋》中, 月亮反复总关情。
月亮首次出现, 正是范柳原向白流苏发起爱情攻势之时; 当月亮在白流苏的“泪眼中”变得“大而模糊”时, 月亮就象征了他二人滋长着的模糊的爱情; 然而“柳原既能抗拒浅水湾的月色, 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 可见二人“防范多于相爱”; 范、白二人已婚后, 只有一弯“纤月”, 象征了二人并没有得到真正完整的爱情。
月亮在白流苏的眼里不断变化, 这不恰恰是她“模糊”变化的人生的写照吗? 在小说《牛》中, 禄兴的渺小的脆弱的生命无情陨灭后, “牵牛花在乱坟堆里张开粉紫的小喇叭, 狗尾草簌簌地摇着栗色的穗子”就令人深感萧瑟与悲惨。
而那“斜挂在烟囱上”凄冷的“黄黄的月亮”, 进一步张显出残酷与感伤的情调, 从而也使月成了苍凉寂寞的象征。
她作品中圆月、满月、缺月、纤月等形态变化, 不正是人物命运的象征吗?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很多时候月亮的升降圆缺恰恰成了人物命运的影射, “每到小说情节的关键时刻或人物命运的重要关头, 月亮意象都会出现, 而每次月亮的出现都会深化故事的悲剧性和悲剧的深刻性”[5]。
她在构建小说世界时, 巧妙地引入西方现代小说的情调和写作技巧, 给予了传统的月亮意象以自己独特的审美关照, 让月亮具有了别样情致和深刻意蕴, 创造了“张爱玲式”的月亮意象, 她又变成了一个写月的“创新者”。
在张爱玲笔下, 虽然“模糊的月, 像古印的图画”、“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 陈旧而迷糊”呈现出浓浓的古典情韵, 但张爱玲却敏锐地捕捉到具有现代气息的一些意象, 再加上她超凡的色彩感, 于是赋予了月亮以更多的现代韵味。
她在描写月亮时, 不仅突出了月之圆、满、缺、纤等形态变化, 更重要的是她写月是和生活中常见的形象化的意象紧密结合, 并有意为它们着色, 形成一种形象生动、色彩斑斓的视觉效果, 充溢着强烈的现代气息。
她的小说中有诸如“焦黄色的月亮”、红色的月、“赤金”色的月、“银灿灿”的月、“大而白”的月、“蓝阴”的月、“红黄”的月、“黄毛毛”的月等色彩之异。
那“赤金的脸盆”、“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肥胸脯的白凤凰”、“蓝阴的火”等意象却又是那样的生活化, 让人可视可感。
当“焦黄色的月曹芝兵:亮”和“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灰色, 烧糊了一小片”形成对应, 三十年前的月成为“赤金的脸盆”, “一弯剪下的指甲”幻化成“小红月牙”, 呈现出“不规则的圆形”的“大半个月亮”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相对, 梦幻里的月光被想象成“灰色的龙蟠在墙头”, “越来越白, 越晶亮”的月变身为“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 月亮就不断被变形,想象何等新奇。
既给人以新颖逼真、鲜活灵动之感, 又像是张爱玲为读者开办的具有现代色彩的意象展。
那一弯“小红月牙”也隐隐地透露出三十年代旧上海一些时代女性的气息, 从而又使月亮具有了鲜明的时代性和地域性, 塑造了一种韵律化、立体化的月亮意象。
张爱玲有时还让月亮的出现与人物的情欲相连, 同人物的心理水乳交融,甚至通过电影镜头式的描写, 赋予月亮以现代感。
《金锁记》中的月亮意象就充分体现了张爱玲对月亮的现代性关照。
小说中从头至尾多次出现的月亮, 恰似电影镜头的展现。
1、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 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 陈旧而模糊。
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 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 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6] 2、天就快亮了。
那扁扁的下弦月, 低一点, 低一点, 大一点, 像赤金的脸盆, 沉了下去。
[6] 3、..窗格子里, 月亮从云里出来了。
墨灰的天, 几点疏星, 模糊的缺月, 像石印的图画, 下面白云蒸腾, 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
[6]4、隔着玻璃窗望出去, 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 一搭黑, 一搭白, 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
一点, 一点, 月亮缓缓地从云里出来了, 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 是面具底下的眼睛。
[6]5、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 高高的一轮满月, 万里无云, 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
.. [6]6、..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
..月光里, 她的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 冷去的尸身的颜色。
[6]这几段关于月亮的描写形神毕肖, 活灵活现,仿佛是作者有意在推动她手中的镜头, 向我们展现了一幅幅异乎寻常的电影风格化的月夜美景。
当我们深感月之形态、色泽等新鲜奇特、清晰可感时, 月亮的神韵无法用“蒙太奇”手法充分展露给读者, 或多或少又为月的出现蒙上了一层朦胧模糊的色调, 让人琢磨不透, 创造出别具一格的不同的月亮意象。
年轻人“想着”的月“好像一部影片的开头”, 不仅现代气息浓重, 而且又蕴含着丰富的古典韵味, 我们姑且称之为“古典之月”。
三十年前和三十年后的月不正是作者在进行镜头的切换吗? 时光的流逝, 也使凄凉的感情基调随即而生。
之后, 作者又推动镜头让七巧的故事随着月的下沉而逐步展开, 那镜头关照下的“沉落之月”, 不也是七巧膨胀的情欲无法得到满足的一种显露吗?继而作者又移动镜头让“像石印的图画”的模糊的“残缺之月”成为长安的化身。
母亲时刻“保护”着长安, 使她只能屈从于母亲的安排, 因而她的生活模糊而不完整。
好好儿的一个花季少女, 却越来越像“另一个曹七巧”, 人性扭曲、心理变态的曹七巧式的生命体验也将由长安继续下去, 此次镜头的变化就充分展现了生命的悲剧, 月亮仿佛成了她“美丽而苍凉的手势”的见证。
七巧儿子结婚之后, 月又随着镜头转向七巧的儿媳。
镜头之下, 儿媳则又成了她发泄变态心理的新对象。
当她打听儿媳的隐私时, 月亮变形为“狰狞的脸谱”, 那一轮“怪诞之月”又何尝不是七巧那变态心理的外化, 让人深感恐惧呢? 月亮也仿佛成了七巧的窥视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
七巧的儿媳在婆婆万般羞辱的情况下, 将自己融入到凄冷的月色之中, 成了婆婆发泄变态心理的牺牲品。
于是, 作者又将镜头定格在芝寿走向生命尽头的霎那, 作者为她配置了“反常之月”。
高高的满月与年轻生命的陨落形成反差,月也便“使人汗毛凛凛”, 让芝寿倍觉反常, 恐怖至极, 透露出浓郁的悲剧情调。
电影风格化的月亮图景为小说叙事渲染气氛、设置背景的同时, 月亮意象的内涵由于现代手法的介入也得以扩大。
《金锁记》中, 张爱玲让故事情节缘月而起, 随月发展, 又因月而落幕, 就仿佛是作者利用镜头中的月, 向读者展现月光下悲剧故事发展的全过程。
同时, 镜头内的月亮又总是关乎人物的心理, 使不同的月亮意象成了小说叙事的不同层面, 反而更加准确深刻地强化了人物的心理。
而小说结尾部分“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 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 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有完———完不了。
”作者又在“三十年前的月亮”和“三十年前的人”之间进行镜头转换, 让月亮在七巧去世后再次沉落, 首尾关联, 暗示悲剧并不会因月亮的下沉而消逝, 反而会续演下去, 更加重了悲剧意味。
这些也恰恰体现了张爱玲在抒写传统的月亮意象时的现代主义的关照, 在写法上体现出不同于《红楼梦》月亮意象的创新之处。
诚然, 中国文人通过与月的对话, 深刻地把握住了月亮的丰富意蕴, 让人们深谙其蕴藏着的“博大阔远的艺术空间、生命哲理与宇宙意识”, 曹雪芹和张爱玲也都切身感受到, 并将本无生命的月亮意象灵动地运用到自己的小说创作之中。
而张爱玲不仅继承了《红楼梦》对于月亮进行的古典式的艺术关照, 同时又在自己的艺术天地中培育出带有现代气息的“月亮之花”, 她以她独特的“说书人的构思、冷静的叙述心态, 参差对照的写实手法, 感觉外化的心理描写, 突出的个性化直觉意象以及苍凉的美学意境共同组成了独一无二的张爱玲文体。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