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日本近代文学中的“私小说”简论潘世圣在中国,无论是研究日本近代文学抑或中国现代文学,“私小说”都是一个难以忽略的话题。
①这首先是因为,“私小说”是近代以来日本文学中最独特的样式,它所表现出来的诸种特征直接联系着日本民族的传统、文化与个性。
在这个意义上说,理解“私小说”不仅是认识日本的文学而且是理解日本文化、日本民族的精神结构的一个有效途径。
其次,众所周知,中国现代文学的30年历史与日本社会、文化、文学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而其中“私小说”和“普罗文学”尤其引人注目。
20世纪20年代,以“私小说”为主的日本近代文学,极大地影响了一代留日青年文学者,像郭沫若、郁达夫、陶晶孙、张资平、成仿吾等,以致在小说创作领域中形成了与之相关的流派与时尚。
“普罗文学”(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则与30年代的左翼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这个意义上,确切地认识“私小说”,将有利于准确地把握中国自己的文学。
基于上述两个原因,以及目前的研究中(特别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私小说研究”)尚有诸多探讨余地的现状,笔者试图尽可能详尽地网罗相关历史资料,研读原著,借鉴日本研究界的研究成果,力求正确把握和描述“私小说”的历史状貌,在文学与民族的历史、传统、社会、文化的相互关联中,考察“私小说”的若干基本问题。
46日本学刊 2001年第3期一、日本文学界有关“私小说”论争的历史关于“私小说”这一概念,在日本研究界也没有一个非常统一的定义。
归纳起来,大体上是指以下两类小说:一是以家庭和文坛交友为素材、如实描写个人私生活事实的“身边杂记小说”;二是彻底抛开日常现实生活素材,单纯描写观照人生时所浮现出来的某种心境的“心境小说”。
但现在在习惯上人们往往把身边杂记小说称作“私小说”,与“心境小说”并列使用。
有必要特别申明的是,所谓“私小说”,并非日本近代文学中某一个时期的某一个特定流派,而是涵盖整个日本近代文学的一种独特的小说样式,它的作者包摄了不同时期、不同流派的众多小说家。
对此,早在大正年间(1912—1926),身为作家的久米正雄就说:“现在,几乎所有的日本作家都在写‘私小说’。
”②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研究者们回首近代文学的全过程,更明确地发现:“在现代日本作家中,无人没有写过私小说。
”③极端地说,日本近代小说中的半数以上都可划入“私小说”的范畴里。
“私小说”的精神与方法浸透了整个日本近代文学的历史,在这个意义上,说“私小说”=日本近代小说,绝非全无道理。
自然,在“私小说”这一概念出现之前,“私小说”作品本身至少已经存在了10年。
那时人们把注重事实真实、具有自传性格的小说称作“身边杂记小说”、“友人小说”、“寻常茶饭小说”、“自己小说”、“自叙小说”、“模特小说”以及“告白小说”等等。
到了1920年,作家宇野浩二在《中央公论》9月号上发表了小说《甜蜜的世间》④。
在这篇小说的序中,作者将类似于自传的小说称作“‘私’小说”——“所谓‘私’即指小说的署名人”。
这是目前考证到的“私小说”的最早用例。
与后来不同,“私小说”这一概念刚刚出现时,明显地带有嘲讽批评的意味。
当时有人揶揄地评价说:“私小说”无非是“翻来覆去地摆弄那点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借小说公开出来而已”。
⑤不过由于“私小说”这一概念具有较强的抽象概括力,简便实用,因此很快取代了其他各种说法,为各派文人所接受,成为一个不含有价值判断、特指一种文学样式的专门用语。
作为一种特殊的小说样式和文学思潮,“私小说”很快引起了文坛的注目,进而演变为长时期的论争。
如前所述,在“私小说”成为约定俗成的概念以前,人们已经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评价和批评这类作品,主要是指责“私小说”过分拘泥于生活琐事、主题狭小、缺少技巧、失之浅薄等等,包括一些本身创作“私小说”的作家也常常充当这样的批评者。
到了大正后半期(1919年左右到1926年),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世界性的经济危机爆发,各种社会问题日益严重,包括社会主义思想和唯物论在内的各种思想、思潮在日本广为流行。
在这种新的背景下,文学界也开始以新的眼光和视野对各种问题进行探讨和论争。
其中,尤其以“私小说”论争的时间最长,范围最广,影响也很大。
“私小说”论争大体上可分为四个时期。
第一个时期系大正末年到昭和初年的五六年间⑥。
参加论争的主要有久米正雄、中村武罗夫、佐藤春夫和宇野浩二等人。
这些人本身都是作家,有的还就是“私小说”作家。
论争始于中村武罗夫,他在1924年1月发表了《本格小说与心境小说》一文,指责大正中期以后文坛上惟“私小说”是崇是一种不好的倾向,他从19世纪的现实主义立场出发,批评“私小说”只偏重个人的日常生活,主张超越狭隘的个人层次,更广泛地表现社会与时代。
激烈的论争由此开始,人们讨论“私小说”的内涵外延,评价“私小说”的优劣得失,并基本上形成了批判和辩护这两种格局。
56日本近代文学中的“私小说”简论66日本学刊 2001年第3期第二个时期在1935年前后。
参加论争的代表人物有著名的新感觉派小说家横光利一、文学评论家小林秀雄、中村光夫以及尾崎士郎等。
这一时期,日本的法西斯势力日见抬头,无论是前几年横领文坛的“普罗文学”还是个人主义文学,都受到了日益严重的压迫。
在苦闷和压抑中,人们怀着危机感探讨文学的出路,“私小说”又一次首当其冲。
1935年4月,横光在《改造》杂志上发表了《纯粹小说论》,以创作方法问题为中心,展开了对“私小说”的批判。
接着,小林在《经济往来》(同年3—5月)上发表了“私小说”评论史上划时代的《私小说论》,第一次从理论的高度系统地论述了“私小说”的有关重要问题,意义重大。
此外,中村光夫的《关于私小说》(同年《文学界》第7、10期)等文也颇有分量。
总之,系统全面、富于理论性和批判性,是这次论争的主要特征。
第三个时期,即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七八年间。
这是一个黑暗的时代,即便是有良知的作家也几乎都不得不逃离现实,在历史小说和“私小说”中默默地咀嚼自我。
同样,不多的论者们大多重提大正时代的调子,肯定“私小说”具有“自我肯定”的功能,并且可以进行自我道德磨练。
值得一提的论者有岩上顺一、伊藤信吉和山本健吉等。
第四个时期则是战后,即1945年之后。
综观日本的“私小说”论,从大正末年昭和初年,也就是第一个时期开始,尽管人们有褒有贬,但“私小说”对日本文学的进步以负面作用居多却一直是人们的一种共识。
战后的“私小说”论者也多持这种观点,但同时又对“私小说”能够在日本文学史上长期存在的原因以及它对日本文学的贡献进行了谨慎的探究。
此外,无论是从文学史、文学理论的研究,还是作品论角度的研究,都比以前有了相当的进展。
比较重要的论者诸如寺田透、荒正人和伊藤整等人。
有关“私小说”论争的漫长历史,至少表明了“私小说”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独特现象和思潮,也是一种特殊的文学样式,它的复杂性和存在感使它的历史成为一部论争不休的历史。
这也可说是文学史上不多见的现象。
二、“私小说”的产生与演变关于“私小说”是何时、怎样产生的这一问题,现在日本研究界还没有确切的最后结论。
一般认为,“私小说”的直接母体是日本近代文学中的自然主义文学。
日本的自然主义流行于20世纪最初的五六年间,最初它也是接受了法国左拉的自然主义文学的影响而产生的,但后来却没有沿着左拉的科学主义的路子发展下去,而是发生了“变质”,形成了日本独特的自然主义文学,而它的特质正如当时的一位自然主义文学倡导者也是实践者的小杉天外所曾宣称的那样:“自然就是自然,无所谓善恶美丑,善恶美丑只不过是某一时代、某一国家的某一人抓住自然的一角,随意赋予的评价而已。
“小说是一种精神性的自然,无论是对善恶还是对美丑,规定这个能写、那个不能写,都是没有道理的。
小说家的任务不过是像读者用自己的感官接触自然界的现象一样,细致明了地描写作品中的现象而已。
”⑦他的这段话可以说典型地体现了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基本理念,即:小说应该回避任何价值评判,保证描写的绝对客观性;作家只是一种媒体,是一个现象的报告者。
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最重要的代表作家当推岛崎藤村和田山花袋。
其中田山花袋于1904年发表了著名的《露骨的描写》⑧76日本近代文学中的“私小说”简论86日本学刊 2001年第3期一文,强烈主张大胆如实地描写自然的事实,重视事实和无技巧,开启了自然主义文学运动的先河。
而岛崎藤村的长篇小说《破戒》(1906),则被认为是日本自然主义的开山之作。
田山花袋紧随其后,写出了最有代表性的自然主义作品,于1907年9月发表了轰动文坛的小说《蒲团》。
这篇作品露骨地描写了男主人公对女弟子的抑制不住的情欲,他的大胆的告白和忏悔,毫不掩饰地暴露内心一切的姿态,震惊了文坛,也赢得了人们的赞辞。
小说刚一问世,著名评论家岛村抱月便著文说:“这是一篇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赤裸裸的人的忏悔录。
在这一方面,早在明治小说中的二叶亭风叶藤村诸家的作品中所见到的端绪,到这里才被最明了、而且是有意识地呈现出来。
自然派的从不写美进而到专写丑的一面,毫不遗憾地在这篇小说里得到了最集中的体现。
所谓丑,不过是人间的野性的声音。
在理性与野性的掺杂中,作者将一种充满自我意识的现代性格展示给公众,赤裸裸得令人不堪正视。
而这正是这部作品的生命和价值。
”⑨《破戒》和《蒲团》又被称为“告白小说”和“经验主义小说”,它们的诞生,基本上决定了自然主义文学的性质。
众所周知,欧洲19世纪自然主义文学除了排斥创作技巧,纯客观地、原封不动地描写现实生活之外,最大的特征是站在科学的立场,从“遗传”和“环境”的角度去把握解释人及其行动。
日本的自然主义没有继承左拉的科学主义,而是发展成专门注意自己周围的生活事实,重视人的“自然”属性,试图从人的肉体、生理的侧面来剔抉把握人生的真实。
这种文学倾向显然含有促进以往被压抑的“性欲的解放”,通过活生生的现实生活唤起人们对真实的兴趣以及体会真实的喜悦,以扭转旧的游戏空想的人生观及审美观。
尽管自然主义的文学家们凝视自己周边的现实,排除虚构,真挚而诚实地告白,期待着用这些获得自我的尊严自由,打破封建秩序,确立近代意义上的自我,但是他们的创作也的确通过极其日常性的生活场景,凸现了束缚近代自我的“家”与“家族制度”的存在。
然而,过分地执著于自己周边的狭窄生活,过分尊崇客观,为事实所拘泥,其结果便孕育出了后来的“私小说”这一文学样式。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们将田山花袋的《蒲团》看作“私小说”的源头。
至于心境小说,则出现于稍晚些时候。
前面说过,自然主义的自我生活经验作品化开启了“私小说”。
而“私小说”大部分都是以自我生活中的矛盾和纠葛为描写主题,热中于描写绝望的人生和人的丑恶之面,不讲任何理想,也不寻求解决和超越的途径,渐渐走向对人生和现实社会的否定,将自身封闭于非社会的狭隘的自我世界中,许多作品常常伴随着浓重的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