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是南宋最重要的词人之一,他的怀古词极具特色,成就也很高。
其怀古词作,无论是在对与“古”相连的链接点的拓展上,还是在由“古”触发的感悟内涵的深刻性上。
以及在审美情趣上,都一改花间怀古词调女性化、柔艳化为豪士化、悲慨化,做到了在史事的吟咏中折射出冷峻的现实、寄托深沉的抱负,将史事、情志和现实结合得十分完美,体现出了最鲜明的南宋怀古词特色。
一、与“古”相连的链接点
怀古词需有历史遗迹、遗址或某一地点、地域为依托,连及吟咏与之有关的历人物和题材。
而且,“怀古”的重点是抒情,感慨和咏叹人事的无常。
因此,古、今、景、情是怀古词必备的四要素。
在辛弃疾的怀古词中与古相连的链接点主要有:(一)引以兴怀的凭吊物
“是梦里、寻常行遍,江南江北。
”(《满江红·江行和杨济翁韵》)辛弃疾仕宦足迹遍及南北,当他从往事的追忆中寻求心灵的慰藉时,他的思维触角和创作题材的取向,也不时地随着行踪所至,在祖国悠久的历史长河中,向着更遥远的上游追溯和延伸。
故其怀古词的生成契机,就是其行踪所至处那些引以兴怀的历史遗迹、遗址或某一地点、地域,我们简称为“凭吊物”。
辛弃疾怀古词中的凭吊物有:滕王阁、西湖、赏心亭、京口北固亭、京口尘表亭、赤壁、会稽蓬莱阁、南剑双溪楼等。
他们如一页页字迹斑驳的史书,既展示着现在,又联系着过去,具有丰厚的历史人文内涵。
但辛词中出现的凭吊物,并未只局限于旧迹,如会稽秋风亭,据其友人张铉《汉宫春》和歆词序得知亭为辛弃疾创建。
由此可知,辛弃疾在对怀古词凭吊旧迹的传统有继承,但也有创新,他在怀古词凭吊物时间宽度的拓展上,做出了有意义的探索。
(二)鞭策人生的历史人物
清代吴淇曾说:“我与古人不相及者,积时使然;然有相及者,古人之诗书在焉。
古人有诗书,是古人悬以其人待知于我;我有诵读,是我遥以其知逆于古人。
”后人可从史志、传闻或古迹中,与历史人物的情志和精神相辉映。
这种辉映在辛弃疾的怀古词中更多地表现为对古人的仰慕与赞叹。
孙权是词人最欣赏的人物,他承父兄基业,曾建都于京口,后迁都建康,仍以京口为重镇,称霸江东,北拒曹操,为一代风流人物。
词人多次称赏孙权,其意是希望宋廷君臣也包括自己能如“坐断东南”的英雄孙权那样,“奋然不拔”,锐意恢复,重取中原,报仇雪耻。
词中的历史人物还有那意气风发、剪灭三秦、一统关中的刘邦,位卑才高、健笔凌云的王勃等等,词人通过怀古,从他们身上获取的是对自己有为人生的鼓舞和激励,其中流露的对古人仰慕赞叹之情不是时空条件所能隔离的。
(三)关乎存亡的历史事件
宋南渡以后,就其占据江左的形势而论,与历史上三国吴和东晋、南朝有许多相似之处,因此,当词人的眼光在历史的长河中巡览时,六朝事件往往更能引起词人的关注。
如《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中有东晋儒雅宰相谢安用其弟、侄大破前秦符坚数十万军队的淝水之战事;《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用南朝宋武帝刘裕于京口起事,率兵北伐,一度收复中原大片国土,又削平内战,取晋而称帝,成就一代霸业事;《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中“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曹、刘、孙竞相逐鹿、三足鼎立事;更有元嘉二十七年(421),宋文帝遣宁朔将军王玄谟北伐而不幸失得事。
可见,辛弃疾的怀古词所用六朝之史事皆关乎国家与民族的生死存亡。
二、由“古”触发的感悟点
那些凭吊物,既展示着现在,又联系着过去,当词人目击到历史陈迹与自然景物并存的当下,感慨于风流豪杰与委靡士风鲜明的比照,联想到史事风云与时局逼仄相似的纠结,便仿佛置身于过去和现在两个时空交叉的临界点,由今昔对比、有无相生、兴废陵替的多层画面,而生发出兴亡感、悲慨感、执著感等多重感悟。
元代方回曾说:“怀古者,见古迹而思古人其事,无他,兴亡贤愚而己。
”(《瀛奎律髓》,卷3)的确,对古迹的感悟,对历史的解读,词人最突出的感怀便是王朝盛衰的变迁。
¨因而,历史兴亡感、盛衰感,便成为辛词中最普遍的内涵。
最能体现这一普遍内涵的是《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金陵为“六代豪华”之地,历来登临者多有咏叹,如李白借金陵怀古警示大运将迁,刘禹锡写金陵慨叹人事兴废。
然像此词,能于借古讽今中深含忧国之作却并不多见。
词中的赏心亭,为北宋丁谓创建,位于建康下水门城上,下临秦淮河,为当时游览胜地。
词人抱着“吊古”的目的在亭上纵目四望,抚今追昔之时,却全不见赏心悦目之景,反落得万千愁绪,虽日“闲愁”实乃“国愁”【。
因为曾被诸葛亮称为“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都”(《金陵图经》)的金陵山川形胜,却被眼前一派清淡闲适的气象取代。
黄昏中,安宁静谧的自然景色,覆盖了曾经豪华的六代陈迹,然而,那史志般的金陵古城,那段定格了的历史,却向词人诉说着几代王朝曾经拥有的繁华与豪奢,同时也向诗人捧现出几代王朝灭亡后的余烬——满目兴亡。
“宝镜难寻,碧云将暮”展示了历史发展的兴衰之相,让词人深感“凄凉千古意”。
辛弃疾则不然,尽管他报国之志难展,历尽坎坷曲折,但他依然始终不渝地关注国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运,用自己的眼光、自己的体验,烛照历史的情境,希望从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中抽象出一种理性精神,从而对社会政治或个人的人生给予指导。
故其怀古词,充盈着一种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执著感。
三、审美情趣的独特点
纵观辛弃疾全部的怀古之作,不难发现,其怀古词不仅思想深刻、艺术精湛.而且在审美情趣上也表现出了许多独特之处。
(一)取舍人物的豪士化倾向
从以上引用的词句中可以看出:辛弃疾主要以历史事件中有作为的男性为历史图景中的主人公。
大禹、范蠡、刘邦、孙权、刘裕、王勃⋯⋯他们或为叱咤风云的帝王霸主,或为运筹帷幄的良臣谋士,或为满腹经纶的青年俊才,辛弃疾关注他们,既是对苏轼创“豪放”一派词体的继承和发展,也是他天才绝伦、心胸开阔、学识渊博、具有军事家的非凡器识和机权谋略的表现,更是孤危的现实对真英雄的呼唤。
词人受英雄事迹的感染,神志也发奋飞扬,在词气问流露出一种同气相求的狂傲自喜、英飒风流和洒然磊落。
因而,辛词一改花间怀古词调女性化的格局而呈现出豪士化的倾向,并深为爱国志士所激赏,“稼轩⋯⋯有英雄语,无学问语,故往往锋颖太露;然其才情富艳,思力果锐,南北两朝,实无匹敌,无怪
流传之广且久也。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二)雄浑悲慨的物象构图
在视觉图像上,辛弃疾虽选用了不少斜风细雨、水边归鸟、茅舍疏篱等具有婉约妩媚、清新自然之美的物象,但更多的是择用长江、白浪、红日、西尘、长空、西风、乱云、急雨、长剑、落日、夕阳等雄奇刚健、阔大壮美的自然景物。
辛弃疾有意扩大这些自然描写,将原本雄奇阔大的历史场景渲染得更加壮阔雄浑。
这种壮阔雄浑的气势“具备万物,横绝太空”(司公图,《诗品·雄浑》),读之令人壮怀难抑。
辛弃疾怀古词中的物象构图,最突出的是表现了空间的广阔性。
如,“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
不尽长江滚滚流”;“红日又西尘,白浪长东去”;“秦望山头,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
其构图非常开阔,物理空间的广袤空阔感在审美意义上又引起读者心理空间的广阔性。
而怀古与古对接的特点,又将宇宙空间的无限性和人类时间的有限性在瞬间融汇成一幅壮阔的图景。
英雄生于乱世,怀才不遇之痛,积愤在心,发而为词,为词中之物象,以宣泄胸中之郁结,故把这些自然世界里雄浑大气的物象与司公图《二十四诗品》中“大风卷水,林木为摧”、“壮士拂剑,浩然弥哀”的“悲慨”之境相合,使辛弃疾孤郁之“气”质化而为了悲慨之“象”。
(三)言志抒怀的现实旨归
大多数的怀古词,常流于抒发思古之幽情的层面,停止了与现实的对接,辛弃疾的怀古词则不然,词人在面对由古迹兴怀的历史时,“投入冷峻的反思,使历史和现实沟通起来,在历史中映出现实,在现实中返观历史”这一特点与南宋那个悲剧时代及词人个人的思想与体验是分不开的。
金国政局多变,无暇南下;宋廷坚持和议,无意恢复,收将兵权,自毁长城;北宋末以来,士风委靡颓败,遂使宋、金两国之间形成一种长期对峙的局面,并使得南宋一代任何人致力恢复的任何努力,都不能不归于失败⋯。
辛弃疾出生时,家乡已沦陷于金13年之久,北方人民的灾难在他童年生活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抗金救国是他从幼年时就开始形成的思想。
面对神州的南北分裂,民族的被侵略、奴役,辛弃疾立志要“克复神州”、“誓清中原”(《漫塘文集》,卷14《上安抚辛待制》)并为之奋斗终生。
这一积极的人世态度,表现在怀古词上就是面对历史,积极使现在的生命与往古的生命相通,并希图使过去有价值的部分能够复活而永生于现在。
于是感情有所寄托,行为有所取法。
因而,他的怀古词既有深重的历史感,同时又有敏锐的现实感,其言志抒怀韵情感最终都归结于对现实的强烈关注。
不但所咏史事的
内容多含政治成分,其所抒之怀、所言之志,也大都或是建功立业的理想,或对国运兴衰的担忧,或是对奸小群宵的痛恨。
以上探讨了辛弃疾怀古词的构成要素、情感内蕴和审美情趣。
田同之曾评价:“伤时吊古,苏辛之词工矣”,的确不是虚言。
解读辛弃疾的怀古词,犹如解读夸父逐日的神话,文字传达出来的英雄和词人自我形象结局的悲剧性并不能遮掩其追求过程的神圣性和对后世的泽惠性。
其人如此,其词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