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谈创作 汪曾祺 说“千万不要冷嘲”,这是对于生活的态度,也是写作的态度。
我在旧社会,因为生活的穷困和卑屈,对于现实不满而又找不到出路,又读了一 些西方的现代派的作品,对于生活形成一种带有悲观色彩的尖刻、嘲弄、玩世不 恭的态度。
有的作家、评论家问我,小说 里边最重要的是什么?我说最重要的是思想。
思想就是作家对生活的看法、 感受和对生活的思索。
我觉得,小说的形成当然首先得有生活。
我比较同意老的 提法:“从生活出发”。
但是,有了生活不等于可以写作品,更重要 的是对这段生活经过比较长时间的思索,它到底有什么意义?写作要经过一个时 期的酝酿或积淀, 所谓酝酿和积淀, 实际上就是思索的过程。
有的人生活很丰富, 但他并没有成为一个作家。
我在内蒙认识一个同志, 这个同志的生活真是丰富。
他在抗日战争时期打过 游击,年轻时候从内蒙到新疆拉过骆驼。
他见多识广,而且会唱很多民歌。
草原 上的草有很多种,他都能认识。
他对草的知识不亚于一个牧民。
他是好饭量、好酒量、好口才,很能说话,说得很生动。
他说过很多有关动 物的故事 ,不像拉封丹写的寓言 式的故事.是生活里的故事,关于羊的啰、狼的啰、母猪的啰,他可以说很 多,但是他不会写作。
为什么呢?因为他不善于思索。
我觉得要形成一个作品, 更重要的是对于你所接触的那段生活经过长时期的思索。
有时候, 我写作品很快, 几乎不打草稿,一遍就成,但是我想的时间很长。
我写过一篇很短的小说《虐猫》,大约九百字,从一个侧面反映文化大革命 对人性的破坏,不但是大人你斗我、我斗你,连小孩子都非常残忍。
我最后写了 这几个孩子把猫放了, 表示人性还有回归的希望。
这个结尾是经过几年思索才落 笔的。
我还写过一篇小说,是写我在昆明见到的一个小孩。
那小孩未成年,应该是 学龄儿童,可他已挣钱养家,因为他家生活很苦,他老挎一个椭圆形的木桶,卖椒盐饼子西洋糕。
所谓椒盐饼子就是普通的发面饼子,里面和点椒盐,西洋糕就 是发糕。
他一边走一边吆喝卖,我几乎每天都听到他吆喝。
他是有腔有调的: “椒盐饼子西洋糕”, 谱了出来就是“556—6532”。
这篇小说我前后写了四次。
结尾是,有一天,这孩子放假,他姥姥过生日,他上姥姥家去吃饭,衣服穿 得干干净净的,新剃了头。
他卖椒盐饼子西洋糕时,街上和他差不多年龄的上学 的孩子都学着他唱,不过歌词给他改了:“捏着鼻子吹洋号”。
他跟 孩子们也没法生气。
放假那天,他走到一个胡同里头,回头看没有人,自己也捏 着鼻子,大喝了一声:“捏着鼻子吹洋号”。
写了以后觉得不够丰满,我就把在昆明所接触的各种叫卖声、吆喝声,如卖 壁虱药的、卖蚊香的、卖玉麦粑粑的、收破烂的,写了一长串,作为小孩的叫卖 声的背景。
这样写就比较丰满,主题就扩展了一些,变成:人世多苦辛。
很多人活着都是很辛苦的,包括这个小孩,那么小他就被剥夺了读书、游戏 的机会。
我的小说《受戒》,写的是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那篇小说的生活,是四十 三年前接触到的。
为什么隔了四十三年?隔了四十三年我反复思索,才比较清楚 地认识我所接触的生活的意义。
闻一多先生曾劝诫人, 当你们写作欲望冲动很强 的时候,最好不要写,让它冷却一下。
所谓冷却一下,就是放一放,思索一下. 再思索一下。
现在我看了一些年轻作家的作品,觉得写得太匆忙,他还可以想得 更多一些。
关于小说的主题问题 我在山东菏泽有一次讲话, 讲完话之后有一个年轻的作家给我写过一个条子, 说:“汪曾祺同志,请您谈谈无主题小说”。
他的意思很清楚,他以 为我的小说是无主题的。
我的小说不是无主题,我没有写过无主题小说。
我写过一组小说, 其中一篇叫 《珠子灯》 , 写的是姑娘出嫁第一年的元宵节, 娘家得给她送一盏灯的习俗。
这家少奶奶, 娘家给她送的灯里有一盏是绿玻璃珠 子穿起来的灯。
这灯应该每年点一回,可她这盏灯就只点过一次,因为她丈夫很 快就死了。
我写她的玻璃珠子穿的灯有的地方脱线了,珠子就掉下来了,掉在地 板上,她的女佣人去扫地,有时就可以扫出一些珠子,她也习惯了珠子散线时掉 下来的声音。
后来她死了,她的房子关起来,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没动,可在房门 外有时候能听到珠子脱线嘀嘀嗒嗒地掉到地板上的声音。
这写的就是封建贞操观 念的零落。
我的作品还是有主题的。
我觉得,没有主题,作品无法贯串,我曾打过一个比喻,主脑就好像是风筝 的脑线,作品就是风筝。
没有脑线.风筝放不上去,脑线剪断,风筝就不知飞到 哪去了。
脑线既是帮助作品飞起来的重要因素, 同时又给作品一定的制约。
好像我们 倒杯酒,你只能倒在酒杯里,不能往玻璃板上倒,倒在玻璃板上怎么喝?无主题就有点像把酒倒在玻璃板上。
当然,有些主题确实不大容易说得清楚。
人家问高 晓声他小说的主题是什么?他说:“我要能把主题告诉你,何必写小说,我 就把主题写给你就行了。
” 综观一些作家的作品,大致总有一个贯串性的主题。
比如契诃夫,写了那么 多短篇小说,他也有一个贯串性的主题,这个贯串性的主题就是“反庸俗 ”。
高尔基说,契诃夫好像站在路边微笑着对走过的人说:“你们可 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这就是他总结的契诃夫整个小说的贯串性主题。
鲁迅 作品贯串性的主题很清楚,即“揭示社会的病痛,引起疗救的注意。
”我的老师沈从文先生, 他作品的贯串性主题是“民族品德的发现和 重造”。
另外,跟思想主题有关系的就是作家的使命感、社会责任感,或者作品的社 会功能。
没有社会功能,他的小说能激发人什么?我是意识到作家的社会责任感 的。
有人说:我就是写我自己的,不管自己的作品在社会上起什么作用。
我认为 这是不负责任的。
作品产生的作用往往是不一样的,有的比较直接,有的比较间 接,有的比较明显,有的比较隐晦。
有的作品确实能让人当场看了比较激动,有 所行动。
比如解放区农村上演《白毛女》,人们看了非常气愤,当时报名参军, 上前线打敌人,给白毛女报仇。
这个作用当然就很直接。
但有很多小说从接受心理学来说, 起的作用不是那 么太直接, 就好像中国的古话“潜移默化”。
一个作品给人的思想情 绪总会有影响,要不就是积极的,要不就是消极的。
一个作品如果使人觉得活着 还是比较有意义的,人还是很美、很富于诗意的,能够使人产生一种健康向上的 力量,它的影响就是积极的。
尽管这是不大容易看得清楚的,这也是一种社会效 果。
我觉得,文学 作品 对人的影响就好像杜甫 写的《春夜喜雨 》一样,“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好像一场小小的春雨似 的,我说我的作品对人的灵魂起一点滋润的作用。
我很同意法国存在主义者加谬的说法,他说任何小说都是“形象化了 的哲学”。
比较好的作品里面总有一定哲学意味,不过层次深浅不一样。
但总会关连作者自己独到的思想。
如果说,一个作者有什么独特的风格,我说首 先是他有独特的思想。
但是,有的作品主题不那么明显,而有的主题可以比较明显,比较单纯。
现代小说的主题一般都不那么单纯。
应允许主题的复杂性、丰富 性、多层次性,或者说主题可以有它的模糊性、相对的不确定性.甚至还有相对 的未完成性。
一个作品写完后,主题并没有完全完成。
我们所解释的主题,往往 是解释者自己的认识,未必是作家自己的反映。
有人说“有一千个读者就 有一千个哈姆莱特”,而这一千读者所解释的哈姆莱特都有它的道理,你 要莎士比亚本人解释,他大概也不太说得清楚。
所以说主题有它一定的模糊性。
林斤澜有一次讲话,说人家说他的小说看不明白,他说,我自己还不明白,怎么 能叫你明白?确实有这种情况,一个作者写完了以后,自己也不大明白。
为什么 说不确定性呢?你这样写也可以,那样写也行。
主题的解释不能有个标准答案, 愿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
但是有一点,必须有你自己独到的理解,有一点你自己 感到比较新鲜的理解。
《红楼梦 》的主题是什么?现在也是众说纷纭。
有的说是四大家族的兴衰史,有的说 是钗黛恋爱的悲剧,你叫曹雪芹自己来回答《红楼梦》的主题是什么,他也可能 不及格。
下面讲语言问题。
我觉得小说以及其他文学作品, 语言是非常重要的。
我这几年讲语言比较多, 人家说你对语言的重要性强调过多,走到极致了,也许是这样。
我认为小说本来 就是语言的艺术, 就像绘画, 是线条和色彩的艺术。
音乐, 是旋律和节奏的艺术。
有人说这篇小说不错,就是语言差点,我认为这话是不能成立的。
就好像说这幅 画画得不错,就是色彩和线条差一点;这个曲子还可以,就是旋律和节奏差一点 这种话不能成立一样。
我认为,语言不好,这个小说肯定不好。
关于语言,我认为应该注意它的四种特性:内容性、文化性、暗示性、流动 性。
语言的内容性 过去,我们一般说语言是表现的工具或者手段。
不止于此,我认为语言就是 内容。
大概中国比较早提出这问题的是闻一多先生。
他在年轻时写过一篇关于 《庄 子》的文章,有一句话大致意思是:“他的文字不只是表现思想的工具, 似乎本身就是目的。
”我认为,语言和内容是同时依存的,不可剥离的, 不能把作品的语言和它所要表现的内容撕开,就好像吃桔子,语言是个桔子皮, 把皮剥了吃里边的瓤。
我认为语言和内容的关系不是桔子皮和桔子瓤的关系, 它 是密不可分的,是同时存在的。
斯大林在论语言问题时说:“语言是思想 的直接的现实”。
我觉得斯大林这话说得很好。
从思想到语言,当中没有 一个间隔,没有说思想当中经过一个什么东西然后形成语言,它不是这样,因此 你要理解一个作家的思想,唯一的途径是语言。
你要能感受到他的语言,才能感 受到他的思想。
我曾经有一句说到极致的话,“写小说就是写语言”。
语言的文化性 语言本身是一个文化现象, 任何语言的后面都有深浅不同的文化的积淀。
你 看一篇小说,要测定一个作家文化素养的高低,首先是看他的语言怎么样,他在 语言上是不是让人感觉到有比较丰富的文化积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