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師與禪師——從解經學的立場看华南师范大学哲学研究所龚雋對於佛教信徒而言,他必須同時面對兩個問題。
一是傳統遺留下來,並歷史地形成了“正統化”的聖典系統和價值;一是具有根源性的,聖典也一再倡導過的,道的內在和超越的根據—自心或自性。
在信徒的心中,原則上講,這二者也是可以統一起來而看作不同的方便,如宗密就說“經是佛語,禪是佛意,諸佛心口必不相違。
諸祖相承,根本是佛親付,菩薩造論,始末唯弘佛經”。
1這當然是很圓滿的理境,但落實到佛教經驗歷史的發展和生活世界的方面,問題卻變得有些複雜。
作爲傳續聖人之言的“經法”和源於自性經驗的“心法”之間並不總是一致和協調的,而經常會造成一種緊張。
佛法的鏡智是勝義現證,這是經師和禪師們都認可的前提,而對於苦無出世現量的人來說,佛法的護持便要有所因藉。
於是,聖典在這一方便中就有了扶翼心法的價值和作用。
經師的斟酌經義和禪師的“藉教悟宗”、“方便通經”,都是在這一大原則下來開展的。
2正如歐陽竟無先生指出的“一信以往,次解次行,大有事在。
”“隨順現證,趣向現證,臨入現證,學之序也。
多聞熏習,熏此現證,如理尋思,思此現證,修斷轉依,依此現證三慧漸頓,學之事也。
”3不過,對於聖典的意義,經師與禪師間仍然有不同傾向。
如在經師看來,聖典既然是聖者心量的流出,因而它的至上性和規範性是不容懷疑的,所謂“依經立本”,4經教成了楷定一切法的標準。
依經師的意見,一味自證,不軌於聖教,難免陷入暗證而不知邪正。
所以他們“搜玄沒之1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一,金陵刻經處本。
2 Heinrich Dumoulin認爲,大乘經典是禪宗“宗教形而上學的根基”。
見其Zen Buddhism:AHistory,Vol.1,New York:1988,P41.3歐陽竟無,“內學序”,《歐陽竟無內外學》,金陵刻經處本。
4慧遠,“大智度論抄序”,《出三藏記集》卷第十,中華書局1995年版。
canon這個詞,在宗教系統中原來都涵有“權威”和“規範”的意義。
見Ed.Mircea Elide,The Encyclopedia ofReligion,vol.3,NewYork:1987,P62-69.所存,求同異之所寄”,乃是爲了“尋源以求實,趣定于理宗”。
5禪師們則有不同的見解,他們並非與教絕緣,不過表示所得的傳受不在言教文字上,而是另有“心印”的。
經中分明說諸佛衆生本一覺性,平等無二,故首要的當自信己心,經典源於聖者,亦源於自性,因此,對於法的體會僅依賴經教是不夠的,他們試圖在個人的經驗與傳統的權威之間尋找一種“精細的辯證”,6甚至經教的意義也要在個人的經驗中取得支持。
更爲直接的方便是目擊道存,“直指心性”,於自心中窮一切經。
心法不僅不異於教法,且超越之。
退一步說,流傳的經典雖可以說是聖言的記錄,而聖意是超越和難傳的,豈可爲語言文字所限,東山門下的法如就說“天竺相傳承,本無文字,入此門者,唯意相傳”,杜胐也表示“……法佛所得,離諸化佛言說傳乎文字者。
則此真如門,乃以證心自覺而相傳耳”。
7更深入些的,即使聖典所傳有規範的意義,在禪者看來,若無勝義的現量,而將凡夫心念去湊泊,廣求文義,無端說道,如慧能說“經本無疑,汝心自疑”,8這還是容易掉入知解一流的見地。
於是,經師和禪師的緊張則不可避免。
從七世紀的道宣到九世紀的宗密所記,都鮮明表示了這種情形。
如道宣批評當時禪定之學就有“多削義門”,“背了經”,“正經罕讀”的傾向。
而“致使講徒例輕此類”,斥爲“無知之叟,義指禪師,亂識之夫”。
從其《續高僧傳》所說達磨和慧可的作風爲“玄籍遐覽,未始經心”而均受“滯文之徒”的嚴厲批判來看,即可思過半矣。
9宗密時代“禪講相逢,胡越之隔”,“講者毀禪,禪者毀講”的情況也絕不是偶然,以至於他慨歎“修心者以經論爲別宗,講說者以禪門爲別法”。
10從中國佛教的譯經和解經的歷史看,學者們一般認爲,4到6世紀間,漢譯經典已經基本完成了“聖典化”(canonize)的過程,佛典獲得了一種修辭的力量,在信徒的心中已經具有了“正統性”與“合法性”的象徵。
11這一時期湧現了大量新的經典、法經目錄、衆經注義和判教學說。
特別是,隨著經典譯傳而帶動的義學研究之風,諸家經、論師的出現,並在思想上表現出活潑的創造性,不同學說之間校論一異的情況時有發生,這些都很能說明中國佛教經學是廣泛流通的。
如羅什僧團不僅翻譯各類經典,其門下義學研討也是蔚爲可觀,僧肇在《維摩詰經序》中所記參與此經翻譯與討論的“義學沙門”就達一千二百人之多。
12僧佑也這樣描述了當時義學的盛況:“漢世像教,而妙典方流。
法待緣顯,信有征矣。
至漢末安高,宣譯轉明;魏初5支道林,“大小品對比要抄序”,《出三藏記集》卷第八。
6 Rein Fernhout,Canonical Texts Bearers of Absolute Authority,Amsterdam:1994,P40.7分別見《唐中嶽沙門釋法如禪師行狀》,《金石續編》卷六。
《傳法寶紀》序,見楊曾文校,《新頓煌本六祖壇經》附編(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8宗寶本《壇經》,《大正藏》第四十八卷。
9分別見《續高僧傳》卷十六,卷二十一。
10《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一。
11分別參見Kogen Mizuno,BuddhistSutras:Origin,Development,Transmission,Tokyo:1982,P137;DavidW.Chappell,Hermeneutical Phases in Chinese Buddhism,From:Ed.DonaldS.Lopez,Buddhist Hermeneutics,Honolulu:1988.Chappell提出,從四世紀起到六世紀,中國的“聖典佛教”(Canonical Buddhism)已經逐漸建立,並成爲具有權威和規範性的“聖典傳統”。
康會,注述漸暢。
……自晉氏中興,三藏彌廣,外域勝賓,稠疊以總至;中原慧士,曄而秀生。
提、什舉其宏綱,安、遠震其奧領,渭濱務逍遙之集,廬嶽結般若之台。
像法得人,于斯爲盛。
”“自尊經神運,秀出俗典,由漢屆梁,世曆明哲。
雖複緇服素飾,並異迹同歸。
至於講議贊析,代代彌精,注述陶練,人人竟密。
所以記論之富,盈閣以房;書序之繁,充車而被軫矣。
”13中國佛教經學的註疏,照湯用彤先生的看法,是始于道安。
14而注經的方式上,並非止於記誦章句而無意義發明的,15兩晉南北朝以來的佛教明經,從體例和方法上可分爲“隨文釋義”和“明經大義”兩類。
16前者曰注,類似傳統章句之學,傾向上是“尋章察句,造以訓傳”,17“詮定音字,詳敷文旨”。
這種“尋文比句”的注經,重視文字、名相上的訓詁和“取記所聞”的師傳,18而不敢在意義上自由發揮,所謂“附文求旨,義不遠宗,言不乖實”。
19這一方法不同於“多以意裁,不依經本”的一流,而多少試圖依靠文字、理性論辯等專業化的經典學術方式來建立經典系統的權威,具有主智主義的一面。
20但佛教解經並不單純滿足於知識上的要求,故在方式上也有反對一味作“文字上詮釋”(literally interpreted),“專句推事,而不尋況旨”的,在解經上主張“借喻的詮釋”(figurative interpreted),即透過“精理其轍迹(語言文字)”而“思存其所指(意義或玄理)”,21這即是通經名理式的講疏體例。
講疏與章句不同,其不必逐句解文,而重在意義的發明。
意義的解釋上雖有淵源前人的,也有自發胸臆,“大智玄通”者,故在重心上是玄義和哲學的,甚而有“專論大義,不講文句”的一流發展。
22象道安這樣嚴謹的學僧都特別指示出“忘文以全其質”的通經原則。
他說“然凡諭之者,考文以征其理者,昏其趣者也;察句以驗其義者,迷其旨者也。
何則?考文則異同每爲辭,尋句則觸類每爲旨。
爲辭則喪其卒成之致,爲旨則忽其始擬之義矣”。
23又如支道林“善標宗會,而章句或有所遺”,對於經典的會通是“約文以領玄”,“系文以明宗”的,所以他主張通經“不可詰之以言教”,“不可求之12《出三藏記集》卷第八。
13《出三藏記集》卷第一,十二。
14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上海書店1991年版,第546頁。
但牟潤孫所著《論儒釋兩家之講經與義疏》則批評湯氏之說,主張把注經和經疏區分來看,而認爲道安之作,有經注而無經疏。
見《現代佛學大系》第26冊,臺灣彌勒出版社1984年版。
15陳寅恪認爲,南北朝後期及隋唐之僧徒,受儒家經學體裁之影響,明經只重章句,不重意義。
見其“論韓愈”,《金明館叢稿初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16見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第547-548頁;牟潤孫,《論儒釋兩家之講經與義疏》。
17道安,“道地經序”,《出三藏記集》卷第十。
18《高僧傳》卷第五,“道安傳”。
19僧睿,“喻疑”,《出三藏記集》卷第五。
20 Jose Ignacio Cabezon,Buddhism and Language:A Study of Indo-Tibetan Scholastiailism,New York:1994,P15,16.21見支道林,“大小品對比要抄序”,《出三藏記集》卷第八;道安,“合放光光贊隨略解序”,《出三藏記集》卷第七。
22《續高僧傳》卷十一,“道莊傳”。
23道安,“道行經序”,《出三藏記集》卷第七。
於形器”,而要“喻引宏奧”,“終於玄同”。
24應該說,佛教經師們注意到了經典文字的玄外之意,不能說到經師就一概看成守文之徒。
重視經典的玄理解釋,可能與魏晉以來玄學家的通經有非常深入的交涉。
25儘管6世紀以後,中國佛教經學逐漸擺脫“格義”方法的影響,形成自己的經典權威傳統和解經方式,如“判教”的應用等,26但在語言和意義的關係上,仍然沿續了“玄論”的傳統。
27中國佛教經師的解經並不是象學者所說的,一概流於繁瑣的章句之學而遠離生活實踐。
28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經師的解經恰恰是力圖扶翼和完成佛教生活的實踐。
在經師看來,經以載道,佛陀所宣示的真理正是透過經典的方式而承續下來,於是,解經就不單是一種知識上的明理,而是關聯了一種宗教倫理性的期望。
正如Donald S.Lopez所說,佛教的解經是在“詮釋和靈魂拯救”的關係中進行的,就是說,解經的目的是試圖通過經典的技術化研究,還原出佛陀的宗教經驗,這裏具有強烈的“靈魂解脫的暗示”。
Jose Ignacio Cabezon也認爲,與許多宗教傳統一樣,佛教的經學從來不是以文字上的解釋和理解爲目的,經典的作用主要是助發一種可稱爲“洞見”(insight)或“佛智”的經驗形式的完成。
29問題在於,技術性的經學研究方式能否恰當地轉出內在性或超越性的宗教經驗?正如加達默爾所說的“經歷”與“體驗”是具有一種用以把握某種實在東西的“直接性的特徵”,這種直接性先於所有解釋、處理或傳達而存在,甚至與那種人們認爲也知道,但缺乏由自身體驗而來的證實的東西相反,其始終是“自傳”或“傳記”式的自我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