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苏辙的诗歌对话苏轼和苏辙的兄弟友谊被时人称道,《冷斋夜话》云:“人意趣所至,多见于嗜好。
欧公喜士为天下第一,常好诵孔北海‘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苏轼和苏辙的兄弟友谊被时人称道,《冷斋夜话》云:“人意趣所至,多见于嗜好。
欧公喜士为天下第一,常好诵孔北海‘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范文正清严,而喜论兵,常好诵韦苏州诗‘兵卫森画戟,燕寝疑清香’。
东坡友爱子由,而味着清境,每诵‘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
”“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本出自唐人韦应物《示全真元常》,寄托着友朋重逢的美好期待;而经苏氏兄弟对这一诗典的丰富,“夜雨对床”就更具有美好的人伦情味。
苏轼是中国诗史上千载难逢的天才诗人,而苏氏父子三人并列于“唐宋八大家”之中。
检讨二苏全集,便可发现苏辙是苏轼一生中最重要、最持久的诗友,他们的诗篇就像大小提琴合奏出的美妙的心灵之音,假如缺少了相应、相和,即使天才也会孤独难耐,幽闷靡发。
千载而下,假如不去领略两颗心灵如何相倾相诉,就不能悟得华彩乐章的邈绵之音。
中国诗歌所隐含的心灵世界,心心相印,隔世知音,代不乏人。
清人查慎行为苏轼诗作注,即将苏辙的“和诗”、“次韵”一并刊行。
林语堂先生也曾说往往为了子由,苏轼会写出最好的诗。
宋嘉祐四年(1059年)秋,苏氏兄弟刚服完母丧,由苏洵带领从四川移居京城。
二年前他们中同榜进士,名噪一时。
沿江而下,两岸山川之秀、人文之美令父子三人“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得诗作百余篇,后结为《南行集》。
江山之助,开启了他们的诗歌创作之路。
兄弟二人大量的同题诗作,显露出运用诗歌语言的卓越才能,也显示出兄弟才性之不同。
仅举一例如下:苏轼苏轼《夜泊牛口》日落红雾生,系舟宿牛口。
居民偶相聚,三四依古柳。
负薪出深谷,见客喜且售。
煮蔬为夜餐,安识肉与酒?朔风吹茅屋,破壁见星斗。
儿女自咿呀,亦足乐且久。
人生本无事,苦为世味诱。
富贵耀吾前,贫贱独难守。
谁知深山子,甘与麋鹿友。
置身落蛮荒,生意不自陋。
今予独何者,汲汲强奔走!苏辙苏辙《夜泊牛口》行过石壁尽,夜泊牛口渚。
野老三四家,寒灯照疏树。
见我各无言,倚石但箕踞。
水寒双胫长,坏裤不蔽股。
日暮江上归,潜鱼远难捕。
稻饭不满盂,饥卧冷彻曙。
安知城市欢,守此田野趣。
只应长冻饥,寒暑不能苦。
所见皆同,由于性情之不同,兄弟二人却有不同的情感体验:苏轼乐天,有野逸之高致;苏辙笃实,多悲悯之情怀。
苏洵曾作《名二子说》“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
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
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
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
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
辙乎,吾知免矣。
”杨慎云:“老泉之所以逆料二子终身,不差毫厘,可谓深知二子矣。
”嘉祐六年初冬,苏轼出任凤翔判官,子由留京侍奉老父。
子由送兄嫂出汴梁,走了百里多路,到郑州西门外才依依话别。
望着弟弟远去的身影,苏轼写下了闻名的诗篇《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冷暖相关,饱含兄长对幼弟怜悯关爱之情,正出于兄弟异体通气的生命相通。
中国诗歌又具有心灵相通、心心相印的特性,“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这一联诗既将两颗心引向了对往日共度美好时光的追忆,又开启了对未来精神归宿的共同期待,所以成了兄弟二人精神对话的永恒话题。
漂泊本是人生之常,卷入宦海风浪的苏氏兄弟,命运更像风浪中的一叶扁舟,飘忽不定。
他们在诗中互诉过生命的漂泊之感。
嘉祐六年,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正是对生命漂泊的忧患与无奈。
元丰三年(1080年),苏辙沿江而上去探望被贬黄州的苏轼,因风浪过大,在磁湖滞留二日,寄子瞻诗:“惭愧江淮南北风,扁舟千里得相从。
黄州不到六十里,白浪俄生百万重。
自笑一生浑类此,可怜万事不由侬。
夜深魂梦先飞去,风雨对床闻晓钟。
”北宋纷乱的党争漩涡,其风险并不逊于这自然风浪。
政治纷争中的苏氏兄弟,只能徒呼奈何。
所以,夜雨相对听萧瑟,纵然短暂,却是苏氏兄弟温馨的精神止泊。
苏轼任徐州太守,是一生中较为顺达的时刻,因治黄有功,受朝廷嘉奖,百姓拥戴,建黄楼以示纪念。
东坡经常在黄楼会友赋诗,《百步洪》等佳作即是在这一时期创作的。
苏辙此时作南都通判,来徐州相会。
苏轼有诗:“平明坐衙不暖席,归来闭阁闲终日。
卧闻客至倒履迎,两眼朦胧余睡色。
”兄弟的到来打破了他的日常人生的无聊与繁琐:“奋身三丈两蹄间,振鬣长鸣声自干。
少年狂兴久已谢,但忆嘉陵绕剑关。
”他想起和子由一起度过的少年岁月,意气风发,暮气尽消。
子由与兄长泛舟汴泗,渔酒相乐,亦作诗曰:“江湖性终在,平地难久居。
渌水雨新涨,扁舟意自如。
河身萦疋素,洪口转千车。
愿言弃城市,长竿夜独渔。
”一片天机安闲之乐。
回忆“夜雨对床”之约,子由心头涌上欣喜、凄楚的恍惚之情,《会子瞻兄宿逍遥堂二首》云:“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
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
”“秋来东阁凉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
困卧北窗呼不起,风吹楹竹雨凄凄。
”兄弟之会,终有一别。
苏轼和子由诗《子由将赴南都,与余会宿于逍遥堂,作两绝句,读之殆不可为怀,因和其诗以自解。
余观子由,自少旷达,天资近道,又得至人养生长年之诀,而余亦窃闻其一二。
以为今者宦游相别之日浅,而异时退休相从之日长,既以自解,且以慰子由云》:“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萧萧已断魂。
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
”苏轼较苏辙更为豁达,他总善于去排遣自己的情感,从悲苦中解脱出来。
分别的痛楚则源自他们彼此对未来命运的相互关切以及在人格上的相互倾慕;而只有超越兄弟私情才能达到精神上的真正对话。
所以,苏轼说“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
”前述郑州初别时,苏轼就曾告诫苏辙:“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夜雨对床”一开始就寄托着宦海中兄弟二人的相互警醒。
他们在宦途困境中曾互诉款曲,用诗歌相互劝慰。
元丰二年,苏轼因抨击时政,下狱乌台,造成有名的“乌台诗案”。
苏辙奔走相救,奏请朝廷赦免兄长,自己愿纳一切爵位为兄长赎罪。
苏轼得救,被贬黄州,苏辙也因兄得罪降为筠州监酒。
一家人陷入困顿。
苏轼囚系乌台,寄子由诗云: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苏轼自认存活无望,仍然心念与兄弟“夜雨对话”的承诺。
风浪过后,他们的心境更为散淡。
兄弟二人曾先后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在政治中最自得之际也不忘旧约,相互警醒。
苏辙《五月一日同子瞻转对》云:“羸病不堪金束腰,永怀江海旧渔樵。
对床贪听连宵雨,奏事惊同朔旦朝。
”苏轼《次韵子由五月一日同转对》曰:“忧患半生联出处,归休上策早招要。
后生可畏吾衰矣,刀笔从来错料尧。
”他们很清醒自己的政治风险,所以,“对床贪听连宵雨”,更加了一重渴望平凡自由人生的意义。
他们其实一直怀着“今者宦游相别之日浅,而异时退休相从之日长”的念想,为自己全身而退做预备。
苏轼寄子由诗说:“先君昔爱洛城居,我今亦过嵩山麓。
水南卜宅吾岂敢,试向伊川买修竹。
又闻缑山好泉眼,傍市穿林泻冰玉。
遥想茅轩照水开,两翁相对清如鹄。
”绍圣元年(1094年),政治的风浪无情地把他们卷向了天边海角。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苏轼从海南召回时已是风烛残年,兄弟未及相见就客死常州。
苏辙召回后卜居颖水之滨达十年,有《题东坡遗墨卷后》叹道:“少年喜为文,兄弟俱有名。
世人不妄言,知我不如兄。
篇章散人间,堕地皆琼英。
凛然自一家,岂与余人争。
多难晚流落,归来分死生。
晨光迫残月,回顾失长庚。
展卷得遗草,流涕湿冠缨。
斯文久衰弊,泾流自为清。
科斗藏壁中,见者空叹惊。
废与自有时,诗书付西京。
”老态龙钟的苏辙和平生处处相连的兄长生死相隔,真是“夜雨独伤神”了。
苏轼去世后,根据他的遗愿葬在中州郏城西北四十里处的嵩山之南。
这里有座堪与峨嵋媲美的小山,背靠嵩山奇峰,面临汝水旷川,自北向南分两支逶迤而下,宛若剑眉。
山不高而葱郁,溪不深而清亮。
苏辙去世后,也葬于此。
苏氏兄弟终于实现了“夜雨对床”的承诺,漂泊的心终于在此安置。
至今当地还流传着“苏坟夜雨”的传说,讲在无风无雨的夜晚,当你站在坟院里,就能体会到一种奇异的景象:院外晴空朗月,院内却风雨萧瑟,风雨声时远时近。
可你仔细观察,却会发现风虽紧却不吹衣,雨虽骤却不湿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