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9月第33卷第5期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Journal of S ocial Science of Hunan N ormal UniversityV ol.33 N o.5Sep.,2004拼贴与仿作———《尤利西斯》中的戏拟技法Ξ吴庆军(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摘 要:拼贴与仿作是《尤利西斯》中两种重要的戏拟技法。
其中的拼贴分为动态拼贴和静态拼贴。
动态拼贴主要记述了三个反英雄人物的意识流,它们在内容与文体上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形成三幅动态的画面拼贴在一起。
静态拼贴则将不同的叙述片段用标题的形式并置在一起,以文体与内容的异质性表现共同的主题。
文本仿作了历代文豪的文体和其他艺术形式,揭示了反英雄主题和现代精神危机。
借助拼贴与仿作,小说在文体上进一步深化了主题。
关键词:尤利西斯;戏拟;拼贴;仿作;文体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2529(2004)0520123204 戏拟(parody)是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小说家常用的技法之一,它主要指作者吸收模仿、借用前人文本的文体或其他艺术风格以期达到讽刺或特定的效果。
巴赫金对戏拟作了深入的阐释:“它可以戏拟别人的语言风格,也可以戏拟他人文本中典型的社会语言或个体语言,戏拟其观察、思考和言谈的风格……它既可以仅仅戏拟表面的语言形式,但也可以戏拟他人语言深刻的组织原则。
”[1](P194)巴赫金还指出在戏拟中,作者的用意往往是和原作的意向相悖的,这样才能产生讽刺或特定的效果。
戏拟体现的是一种超文性,它不是对原文的直接引用而是对原文进行转换或是扭曲地展现,更注重对其技巧和文体的模仿。
在《尤利西斯》中,乔伊斯主要运用了反讽(Irony)、拼贴(collage)与仿作(pastiche)这三种戏拟手法来表现都柏林瘫痪的精神世界。
三者都是现代主义小说家用来对现代社会进行戏拟的主要手段。
本文主要集中于对拼贴与仿作的探讨。
一、拼贴拼贴原指绘画技巧,是立体派画家常用的技法,他们一反传统的透视法则,将现实世界描绘成支离破碎的体与面的集合,表现平面上的立体感。
传统的绘画强调从固定不变的视角所得到的单一和统一的画面,而立体派则强调画家将从不同视角所获得的画面并置在一起,使画面成为多角度瞬间的集合,最著名的为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人物的头、眼睛、鼻子等同时以侧面或正面的形象出现。
立体派画家并不是对站在主体面前的客体进行直接临摹,而是强调主体从不同角度、不同技法展现主体对客体的感悟,并将这些不同的部分或碎片拼贴在一起。
现代主义小说家正是借用了这一技巧来表现现代社会的精神危机。
乔伊斯把对客观世界的关注转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他不再以线性的顺序勾勒小说世界,而是把现代人的精神世界通过不同人物,以不同的视角和材质慢慢地展开,然后像立体派画家的创作一样,将这些从不同角度透视而来的异质的素材,按照一定的模式拼贴在一起,形成有机的整体,读起来恰似一幅拼贴画。
《尤利西斯》中的拼贴可分为两个层次,动态拼贴和静态拼贴。
前者指三个人物动态的意识活动相互独立并且相互关联贯穿整部作品,形成由三幅动态画面组成的拼贴画,从而勾画出都柏林一天的精神画卷。
静态拼贴是将不同的叙述片段以报纸标题的形式拼合在一起凸显精神荒原异化、混乱的本质。
(一)动态拼贴《尤利西斯》中的动态拼贴由三部分组成,主要记述了斯蒂芬(Stephen)、布卢姆(Bloom)和莫莉(M ooly)三个人物的内心活动。
这三个人物分别代表了青年、男人和女人;艺术家、庸人和主妇,他们在思想、职业各方面都各不相同,因此内心活动与意识流各具特色但又相互联系。
三人的性格、职业和经历虽然各不相同,但他们却都是现代反英雄的写照,从不同角度透视着现代社会的精神荒原的本质,乔伊斯将三个人321Ξ收稿日期:2003210211作者简介:吴庆军(19722),男,河北保定人,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
物一天中各异的心理活动内容,用不同的文体进行叙述,拼贴成一幅都柏林精神荒原动态的“清明上河图”。
布卢姆,这位现代的奥德修斯既卑微庸俗又猥琐怯懦。
其性无能体现了现代社会的死寂暗淡与毫无生机,日常琐碎卑微的经历透射出其内心深处对生活的茫然无助。
他总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掩盖内心的失望与懦弱,他既愤世嫉俗又行为猥琐,总是想入非非,却又难以付诸行动,他是一个内心孤独、严重异化的现代人的写照。
在文体上,乔伊斯采用了结构松散、跳跃凌乱的语句,句子成分常常被省略或残缺不全并超越语法常规,布卢姆的言语也多为日常口语,其瞬间的思绪跳跃万里,琐碎猥亵的念头是一个现代庸俗的反英雄精神孤独异化和无奈的写照。
斯蒂芬作为博学的青年教师,他的内心活动与布卢姆相比充满抽象深邃的思想,富有一定的理性,语言结构也较严谨,意识流充满了哲学与艺术的思考。
但他的丧失了精神父爱以及对艺术和前途的迷茫困惑从另一个角度透视出他在现实中受到的异化、失望与无助。
乔伊斯在语言上,多用些深奥的词汇,而且广征博引,从古希腊哲学到莎士比亚戏剧再到当代艺术尽在其中。
在文体上,乔伊斯采用了“一种清新、轻松的叙事文体———‘青年叙事体’”[2](P30231),这主要表现在斯蒂芬的内心独白相对于布卢姆和莫莉而言,语句比较规则,有一定的逻辑性,结构并不是十分松散,用整齐变化的语句和深奥的词汇来刻画一个艺术家深邃的哲学沉思。
通过这些方法作者的目的在于增加感悟的难度,使读者感悟到斯蒂芬思想的深邃,从而在文体上同其他人物有所区别。
莫莉的意识流活动则完全处于非理性的支配之下,充满了龌龊甚至是淫荡的联想,她的内心活动混乱突兀、天马行空,晦涩难懂。
乔伊斯在行文中深刻把握了她的意识特点,在文体上,长达几十页毫无停顿的内心独白不加任何标点符号,语句自由松散、支离破碎,结构无序的完全自由型的内心独白将其朝三暮四、浑浑噩噩和混乱缥缈的肉欲思想表现得淋漓尽致。
拼贴与传统的叙述方法最大的区别在于传统叙述强调形式、内容和情节的统一,一直遵循贺拉斯强调的合式原则(decorum)。
拼贴强调的是异质性(heterogeneity),即把从不同角度和文体叙述的素材并置在一起,用文体的异质性凸显精神世界的纷乱破碎,目的旨在“通过变化的文体,将现实展现为由多种话语构成的拼贴画”。
[3](P159)动态拼贴强调的正是这种异质性,既有内容的异质又包括文体的异质。
乔伊斯在动态拼贴中将三个人物分三部分并置在一起。
这三部分相互独立又相互关联,记录了这三个现代社会反英雄的一天的精神历程。
在内容上,布卢姆的庸俗哲学、斯蒂芬的虚无主义和莫莉的肉欲主义是现代精神荒原的不同方面的写照。
在文体上,乔伊斯赋予斯蒂芬有序的自由联想,赋予布卢姆杂乱的意识流,而莫莉则是完全自由、无序的自由联想。
乔伊斯以不同文体进行叙述,更加突出了这种异质性。
由于异质的材料拼贴在一起,就使表面上文体的不和谐与纷乱更加贴切地反映了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疏离孤独的精神状态,但是这种凌乱并非完全无序的混乱,有其内在的统一性,它们服从一个共同目的,展现精神荒原的本质。
这些叙述片段恰似“由众多桔瓣聚焦于一个主题而组织在了一起”[4](P65),组成了一幅现代社会立体抽象的讽刺漫画,共同揭示现代人瘫痪的精神荒原。
值得一提的是《尤利西斯》在1922年首次出版时,正是以一幅立体的人物画为封面的。
作者从不同角度将三位反英雄一天中动态的内心活动拼贴在一起,读起来也恰似三幅动态的画面拼贴在了一起,勾勒出了现代都柏林乃至整个西方世界的精神空虚与混乱,深刻反映了人们的精神危机。
(二)静态拼贴静态拼贴是通过时间停滞和展现空间维度取得的。
当时间停滞下来后,作者以不同的视角将不同的片段如实地记录下来,再将它们平行并置在一起,形成一个立体的空间叙述结构。
《尤利西斯》的第七章“伊奥勒斯(Aeolus)”用短短一小时的物理时间记录了都柏林生活的诸多方面,市井、出版、政治、历史,宗教等等皆有所展现,视角既有全知视角也有人物视角,有对话也有意识流,短短一章涵盖如此丰富的内容让人感叹作者之用心独具。
如此丰富的内容作者却以纷乱的标题形式将其展现出来。
第七章共计63个新闻标题,以“在希勃尼亚首都中心”为首开始展现市井,然后跳转到《自由人报》社,这期间的叙事涉及出版印刷、生活琐碎、历史政治、宗教法律……几乎涵盖了现代社会的方方面面。
叙述视角既有全知视角也有人物视角。
在乔伊斯的文本中,布卢姆象征了现代的奥德修斯,主编代表风神,其他人则对应奥德修斯的那些愚蠢的部下。
布卢姆四处兜售广告寓为奥德修斯的航程,他卑微的地位和艰难的生活,戏讽奥德修斯英勇的航程。
乔伊斯的精湛之笔在于它并没有将这些材料简单地以线性顺序排列起来,而是以报纸标题的形式将它们拼贴在了一起,旨在说明都柏林乃至整个西方社会恰似一张报纸,人们拥挤在一起却彼此疏异孤独,乔伊斯正是借用了毕加索的画具,用报纸五花八门的标题形式记录了都柏林的方方面面。
这些由不同人物、不同叙述视角构成的异质材料和内容各不相同的叙述片段以纷乱的标题形式,拼贴成一张报纸,凸显了西方现代社会的实质:支离破碎与孤独异化。
在文体上,乔伊斯将这63个标题错落有序地拼贴在一起,这些标题形式各异,有整句也有短语,有陈述句也有疑问句,更有甚者仅仅由几个问号组成,语言既有英语也有大量外来语,既引经据典又汇入俚语和俗语,作者将它们以这种方式组合在一起,使其恰似五花八门、栏目错乱的报纸一样,形式与内容千差万别戏拟出都柏林瘫痪的精神世界。
混乱迷茫、孤独异化的现代社会恰似一页纷乱的报纸。
为了从形421式上更加凸显现代社会纷乱异化的精神本质,乔伊斯在全章运用了百余种修辞手法,并将它们组成有机的整体。
如运用了转喻法(Metonymy)、变形法(Metathesis)、赘言法(Tautology)、同尾法(H om oioteleuton)、词尾加音法(Paragogue)、同源并列法(Paregmenon)、轭式搭配法(Zeugma)等修辞手法。
Don G ifford 与Robert J.Seidman合著的《尤利西斯注释》(Ulysses Annotat2 ed:Notes for James Joyce’s Ulysses.)中专门在附录部分对第七章的修辞方法作了说明,共列举出第七章所涉及的113种修辞方法。
众多不常见的修辞方法被混合在一起增加了文本的异质喧哗之感。
这些变形与文字游戏也说明乔伊斯已经受到现代语言学发展的影响,小说语言也似文字游戏,传统的观念在现代社会正受到质疑,人们的精神世界处在混乱与动荡之中。
更重要的是作者在叙述中运用不同的文体尤其是百余种的修辞技法,其目的就是要展现材料质地的差异,使其更像是“具有异质的特征的杂文集”[5](P636),从而通过文体形式进一步凸显了现代社会孤独异化、混乱无序的精神瘫痪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