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语句法的类型学特点,刘丹青,原载香港《亚太语文教育学报》2001年2期粤语句法的类型学特点*刘丹青0. 引言粤方言是汉语中与普通话及其他方言相差较大、内部则较为一致的方言。
外部差异较大,是因为粤方言由南岭之隔造成较长时间的相对独立发展。
内部较为一致,则是因为其中的广州话获得了地方标准语的强势方言地位。
广州话扩散至香港,又使相隔数百里的两大都会共一地点方言,形成汉语非官话区中独一无二的奇观,进一步扩大了粤语的影响。
“省港”地区出去的华人华侨及港产文化娱乐产品还把粤语带到世界各地,产生国际影响。
本文所谈的粤语,就是指这种穗港及深圳、澳门等处共同使用的通行粤语。
粤语研究因为其强势地位而较为繁荣,粤语相对于普通话而言语法特点也比较多,因此有关粤语语法的研究成果也就较为丰硕,如高华年(1980)、李新魁(1994)、李新魁等(1995) 等粤语研究专著都有章节作较系统的语法描写,还出现了数种粤语语法专著,如张洪年(1972)、Matthews & Yip (1995),此外还有大量粤语语法论文。
现有的粤语语法论著,大多侧重于描写,尤其注意粤语与普通话的语法差异。
本文也想集中关注粤语区别于普通话及其他方言的语法特点,但想换一个角度,即从语言类型学的角度来比较粤语和普通话,通过提供更广阔的汉语类型背景来更深入地揭示粤语语法的类型特征,以便深化对粤语语法特点的认识。
所谓语言类型学,就是以人类语言的共性及类型差异为目标的一整套理论和方法。
它以大范围的跨语言对比为基本视角,不局限于单一语种的研究或少数几种语言方言的对比。
本文借助类型学研究的现有成果来观照粤语语法的特点,主要是句法特点,因为粤语的类型特点更多地表现在句法而不是形态上。
本文将分三步。
第一,概述粤语的几项主要句法特点。
第二,暂时离开粤语本身,讨论一下汉语整体的类型背景,为聚焦于粤语的类型特点准备好“幕布”背景。
第三,在此背景下进一步讨论粤语句法的类型特点。
1. 粤语句法的主要特征本节拟参考前述论著对粤语语法的描写,加上笔者对粤语的一些观察,简要概述一下粤语句法区别于普通话的几个主要特点。
1.1 量词作用突出,指示词和数词作用受限。
粤语的量词(classifiers)可以离开指示词或数词单独充当句子成分。
指示词和数词则不能脱离量词而使用。
可见量词是句法上更为重要的词类。
普通话则相反,量词总须与指示词或数词同现,不能单用,而指示词和数词有时可以离开量词单独充当句法成分。
以往的描写较强调粤语量词的功能“扩张”,而不太注意粤语指示词、数词的功能“萎缩”。
比较:(1) 粤个人客走咗喇。
~ 普*(这/那)位客人走了。
(2) 粤呢*(个)地方几方便。
~ 普这地方挺方便。
(3) 粤嗰*(支)笔坏咗喇。
~ 普那笔坏了。
(4) 粤我支笔~ 普我的这支/那支之笔(我的笔~*我支笔)(5) 粤我啲人客~ 普我的那些客人(我的客人们~*我些客人)(6) 粤*我呢笔坏咗喇。
~ 京我这笔坏了。
(7) 粤啲手表好靓,买只喇。
~ 普这些手表很好,买*(一)块吧。
(8) 粤等阵先。
~ 普先等*(一)阵。
(9) 粤我买咗只戒指/买咗两只戒指/买咗三只戒指。
~ 京我买了一戒指/买了俩戒指/买了仨戒指(10) 王太买啲呢*(个),买啲嗰*(个)。
~ 普王太太买点儿这,买点儿那。
例(1)粤语单用量词“个”、“杯”限定名词,而普通话必须加上指示词。
反之,例(2)(3)普通话单用指示词“这/那”限定名词,而粤语必须在指示词和名词之间加进量词“个”、“支”。
例(4)量词出现在领属定语和中心名词之间,实际上兼具结构助词的作用,当然仍有定指作用,但不分远近。
完整的翻译应是“我的这支笔”或“我的那支笔”,普通话不常说得如此罗唆,而“我支笔”是粤语的常用表述法,所以更简洁的翻译就是“我的笔”。
例(5)与(4)相类,区别只在于量词换成了复数的。
例(6)显示,在普通话中,有时可用指示词兼起结构助词的作用,而粤语指示词如“呢”没有这样的功能。
这一微妙的差别常为粤普语法对比的论著所忽视。
当然这也与普通话指示词能直接限定名词有关,但能限定名词不一定兼有定语标记作用。
正规的英语可以说this pen ‘这钢笔’,但不能说I this pen 或my this pen ‘我这钢笔’。
所以我们还把它看作普通话指示词的一项附带功能。
例(7)(8)中,名量词“只”、动量词“阵”分别在动词后单独充当宾语或动量补语,而普通话一定要加进数词“一”组成数量短语后才能作宾语或补语。
普通话只有在量词后还有名词时才能省略“一”,如“买块手表吧”,但这时就不是由“块”做宾语了。
反之,例(9)显示,普通话作宾语的名词遇到“一、二、三”三个数字时可以不用量词,单由数词修饰限制名词。
其中“俩、仨”尚可以理解为“两、三”和“个”的合音,“一”则是单纯的数词。
这种说法主要见于北京话口语,所以标作“京”。
粤语此时绝对不能省略量词,也不可能让句法上这么重要的词类紧缩进数词内部。
“俩、仨”一类“贬低”量词地位的合音词,不要说南方方言没有,就是南方的官话如西南官话、江淮官话等就不不存在。
例(10)显示普通指示词有时可以单独做宾语,而粤语指示词即使在同样条件下也必须带上量词才能做宾语。
1.2 双宾语语序。
粤语表示给予义的双宾语语序为“直接宾语+间接宾语”,普通话则反之。
如:(11) 粤畀本书我。
~ 普给我一本书。
(12) 粤哥哥送咗一支笔佢。
~ 普哥哥送了他一支笔。
1.3 比较结构。
粤语基本的差比句形式是“NP1+A+过+NP2”(主体+形容词+标记+基准)。
普通话用“NP1+比+NP2+A”式,不但所用的标记“比”不同于“过”,更重要的是语序安排不同,如:(13) 你肥过我。
~ 普你比我胖。
(14) 阿林高过你好多。
~ 普阿林比你高好多。
1.4某些副词状语后置。
主要是“先”、“添”、“多”、“少”。
为什么它们是状语而非补语,下文3.1.3将有说明。
按该标准,普通话没有真正的后置副词状语,所以这几个词的用法属于粤语的句法特点而不仅是词汇性特点。
后置副词在粤语中数量不多,但都是高频词语,其句法功能不尽相同,句法个性很强。
“先”可以紧接着动词后,也可以用在宾语或数量补语后,但都是在整个VP之后,不能在动词和宾语或补语之间。
如:(15) 你走先| 人客食先,主人再食| 等阵先先等一下| 你帮下我先你先帮我一下| 交钱先,至攞表先交钱,再拿表| *人客食先饭,主人再食| *你帮我先下你先帮我一下“添”作为副词表示“再”义时,动词后必须带数量词语作宾语或动量时量补语,“添”则必然跟在数量词语后。
须用在整个VP后,这一点与“先”相同,但“添”不能像“先”一样直接跟在动词后,如:,(16) 你食碗添| 写一张添就够了| 我重还要坐一阵添| *你食添“多、少”作为后置状语与“先、添”句法差异更明显,它们必然插在动词和带数量词语的宾语补语之间,只能紧接在动词后,不能用在整个VP后。
如:(17) 买多啲青菜多买些青菜| 你要识多多认识几个朋友| 用少啲钱得唔得少用些钱行不行| 又要我行多次?又要我多走一趟?“先”和“添”还有意义更虚的用法,由“先”或“再”的意义引申出主观语气。
其中“添”的虚化用法在句法功能上已不完全受上述限制,不一定用在数量词语后。
如:(18) 咁都唔得,到底你想做乜先这样都不行,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你识唔识做先你到底懂不懂怎么做| 要我做都得,有冇着数先要我干也行,(得瞧)有没有好处(19) 添:你重可以游水添你还可以游泳呢(未与数量词语同现)| 佢好似好中意我,重送埋花添,係未?他好像很喜欢我,还给我送花呢,是不是?另外一些有特色、难直译的动词后置成分,如“晒、埋、返也作“翻、番”,因变读阴平”,更像是粘合式补语(动结式或动趋式)而不是后置状语。
虽然有时可用普通话状语来翻译,如“啲学生走晒”可译成“学生们都走了”,但也可以用动结式译成“学生们走光了”。
这些补语的虚化用法更是接近助词。
结果补语和助词都是普通话具有的成分,它们的特色只是词汇性的(实义者)或范畴性的(虚义者),跟句法类型无关。
下面只略举数例:(20) 晒:佢口地食晒啲生果他们把水果都吃完了| 佢口地去过晒欧洲他们跑遍了欧洲| 间房干净晒喇这房间够干净的了| 我口地而家够晒穷喇我们现在够穷的啦| 唔该晒谢谢啦| 多谢晒十分感谢(21) 埋:连阿荣都来埋连阿荣都参加进来了|我攞埋份报纸去睇我拿好一份报纸上去看| 如果冇埋呢个机会就惨喇如果丢掉了这个机会就惨啦|啲细路仔做埋晒啲犯法嘅嘢这些孩子做下了犯法的事(22) 返:我要搬返过去搬回去| 佢被带返廉署助查他被带到廉政公署协助调查| 佢教返书重新教书之后就成个瘦晒整个地瘦掉了| 今日暖返啲喇重新暖和些啦|你即刻申请返一张喇你马上申请一张吧1.5 “形+名”或“形+量”结构充当形容词谓语。
这类用法中的“形+量”式,有的论著在讲量词功能时会有所提及,而“形+名”式则在粤语语法论著中较少论及,有时作为词汇现象收入粤语词典(如麦耘、谭步云1997)。
其实这两式基本上是同一类结构,量词的源头也都是名词,更重要的是两类词的表达功能也相同,且多半难以精确翻译为普通话。
后面将谈到,其类型学意义不在于它们的内部结构,而在于它们独特的句法功能和表达作用。
例如:(23) a. 好嘢!(字面上是“好东西、好事”。
常用作赞叹语)| 今日好彩运气好!|阿王时时都咁顺景境遇都这么顺利| 佢做嘢好快手手脚快| 今日啲餸好好味今天的这些菜味道很好b. 呢间房好大间这间房子很大| 哇,咁细只这么小| 佢妹妹好细粒嘅他妹妹个子很小的| 我哥哥好大只嘅个子可大了| 呢件事好稳阵这件事很稳妥的上述带线黑体字词语从结构上看应是名词性的,但在句法上却是形容词的,似乎难以按句法结构再去作内部分析,因此把它们看作复合词也无不可。
不过,它们在粤语中不仅常用,而且有相当的能产性。
一种内部结构与外部功能相背离的格式(所谓“离心结构”)较为能产,这本身就是很值得注意的。
2. 汉语句法的类型背景2.1 与汉语有关的句法类型学理论2.1.1类型学、语序共性与汉语的语序类型当代语言类型学相信人类语言表面的千差万别背后有着深刻的共性,这种贡献不但体现为有限的共同特点,如都有辅音元音、名词动词等,更体现为在不同语言现象之间的大量的相关性。
这种相关性可以用蕴涵性共性来表达(例如下面表1中的共性)。
正是这种相关性,使得众多语言可以从一些角度被归为有限的类型,同类语言间不必有语源关系。
当代类型学以语序为重点。
在本文关注的粤语句法特点中,1.2-1.5都跟语序有关。
在人类语言中,现代汉语似乎少有地违背了多条语序共性或倾向。
试比较Greenberg (1963)的开创性研究在30种语言基础上所得到的部分语法共性和通行看法下汉语特点(按通行看法):表1. 与汉语有关的若干Greenberg语序共性Greenberg 共性对汉语的通行看法2. 在具有前置词的语言中,领属定语几乎总是后置于中心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