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诗的国度,相对于叙事诗而言,抒情诗更占优势。
这和西方文学以史诗开端,沿着叙事文学创作的道路发展截然不同。
中国诗歌其中一源头《诗经》是透过情感来认识世界,主要以“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①的形式流传在人民口头的闾巷歌谣,《诗经》就此奠定了中国诗歌基本上是一个抒情传统。
另一源头《楚辞》则是文人士大夫创作的,她将一腔悲愤之情以奇幻形式喷涌而出,从一开始,就将恋情、亲情、忠君爱国之情、感叹个人怀才不遇、从容于时的悲愤之情等情感流动于诗中,使她产生永久的迷人魅力。
到了汉代,《古诗十九首》的问世,使得中国诗歌焕发出独特的光彩,其作者拥有较高的文化教养,杰出的诗歌创作才华,和统治阶级的高级文人有别,熟悉民间文学,因而使其作品既具有一切民歌的基本精神,“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有具有较高的文化气息。
汉代五言诗的发展,使民间歌咏和文人创作到了东汉末年高度结合起来,《古诗十九首》正是民歌与文人创作结合的代表作品。
它出现以后,受到历代评论家的高度评价,刘勰称之为“五言之冠冕”②,钟嵘誉之为“一字千金”③,胡应麟叹其“天工神力,时有独至”④,王国维赞其“写情如此,方为不隔”⑤。
有人甚至把它与《诗经》、《楚辞》相提并论。
一、抒发人类情感的“基型”或“共相”抒情艺术,先从情感谈起。
情感是什么呢?从心理学角度上说,情感是一种冲动,又是一种行为;是一种感受,又是一种反应,是有机体的一种复合状态,并且以特殊的方式来表现心理活动的东西。
情感作为一种主观体验,也是对现实的反映。
它所反映的不是客观事物本身,而是具有一定需要的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关系。
没有情感便没有文学作品。
文学是抒情的艺术,经典的文学作品多是表达了人类普遍的情感,或是将这种人人体验的感受,但无法言说或不敢说的情感,用恰当的方式表达出来,《古诗十九首》便是这样的典范。
《古诗十九首》所写的感情基本上有三类:离别的感情、失意的感情、忧虑人生无常的感情。
这三类感情都是人生愁苦的最基本的感情,叶嘉莹把它们叫作人类感情的“基型”或“共相”。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都是青年人或中年人,围绕着他们的无非是爱情,事业和对人生意义的追问。
正如爱情是永恒的话题,这些也是古往今来是成年人的人生困惑。
古往今来每一个人在一生中都会有生离或死别的经历;每一个人都会因物质或精神上的不满足而感到失意;每一个人都对人生的无常怀有恐惧和忧虑之心。
《古诗十九首》正是围绕着这三种基本的感情转圈子,有的时候单写一种,有的时候把两种结合起来写,将人生共有的几大苦事表达得淋漓尽致。
如,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撼轲长苦辛。
这首诗写客中对酒听歌的感慨,表现出“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的愤激心情。
诗从宴会写起,宴会的场面似乎很热闹,但结合下文看参与宴会的人却是一群“撼轲长苦辛”的失意之士;宴会上的欢乐难具陈,饮酒听歌、助酒性、畅胸意。
但诗的主旨重在后六句,“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是处于乱世人生共同的悲哀;“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是封建社会里知识分子的共同愿望,你为什么不鞭策你的快马,抢先去占领那个重要的路口?所谓“要路津”,这是对争名夺利的一种委婉的说法。
问题是客观现实是活在乱世中,既无法避免这一共同的悲哀,也无法实现这一共同的愿望。
求之而不得,是人生一大苦事。
“‘何不’与‘无为’,正是欲之而不得。
”(陆时雍)明明知道是不能实现的愿望,但另一方面又无法遏止自己那种牢骚郁结的心情,于是迸发出不平之鸣,将满腹的牢骚溶于对酒当歌之中。
“何不”即为什么不,是规劝,是没有实现的;“无为”即为什么要,是一直处于的状态。
富贵的快意是虚写,“贫贱”的“苦辛”是实写。
诗人的真正感慨也正在此,为什么富贵就成为不了可实现的共同愿望?为什么“贫贱”“苦辛”却是长久的呢?这样的情感,正反映了东汉末年出身于社会下层的一般知识分子的共同的遭遇,也是千百年来失意文人的共同感慨。
又如左思《咏史诗》“世胄聂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说明了一种不平等的社会阶层间的关系,从一个方面阐述了“无为守贫贱,撼轲长苦辛”的社会根源。
又如,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诗中写了一个孤独而又不甘寂寞的女子,最末两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曾说“可谓淫鄙之尤”,然而它们之所以不被人们视为“淫词”或“鄙词”,那就是感情的真挚,诗歌中大胆地表露了出身于“倡家女”的“荡子妇”那单纯、直率,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和克制的心情,她的情感色彩是强烈而明朗的。
夫君不在身边,“空床难独守”,是千百年来任何一个女性在别离生活中都能感受到的,诗中女主人公直截了当地喊出了“难独守”,即使这样她还是要“守”下去,只是略带抱怨和矛盾地坚守。
诗歌是以一种忧伤、激愤的方式表现的情感,表达了情感“基型”的另一面。
它与《今日良宴会》一起提出了人生中一个严肃的问题:当你处于某种人生的困惑中时,你该怎么办?在中国古代社会,正如俗语云“男怕进错行,女怕嫁错郎”,男子无望地在仕途路上徘徊,女子无望地等待未归的丈夫,都极易陷入脆弱的境地中。
每个人都难免会有软弱或绝望的时候,每个人在这种时候内心都会产生很多困惑和挣扎,而在“难独守”的时刻,是放纵自我随波逐流,还是保持自我的坚守?成为千百年来对命运的追问。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但凡经历困苦者,都会有类似或深或浅的追问,而诗人与一般人的不同就在于能把人人能感之,不能写之的情感写出来,有同样感受的读者读之便能产生共鸣和联想,唤醒读者同样的生活体验,让读者在读诗中读出自己的经历来。
晚清有一位诗学批评家陈祚明,在他的《采菽堂古诗选》里有一段话对《古诗十九首》评论,便很好地说明了《古诗十九首》将这种微妙的情感,不容易表达的情感,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
“《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
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几?虽处富贵,慊慊犹有不足,况贫贱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谁不感慨?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以我之怀思,猜彼之见弃,亦其常也。
夫终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复不知其乐,乍一别离,则此愁难已。
逐臣弃妻与朋友阔绝,皆同此旨。
故“十九首”虽此二意,而低回反复,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此诗所以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则人人本自有诗也。
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尽,故特推“十九首”以为至极。
言情能尽者,非尽言之为尽也。
尽言之则一览无遗,惟含蓄不尽,故反言之,乃足使人思。
盖人情本曲,思心至不能自己之处,徘徊度量,常作万万不然之想。
今若决绝,一言则已矣,不必再思矣。
故彼弃之矣,必日亮不弃也;见无期矣,必曰终相见也。
有此不自决绝之念,所以有思,所以不能已于言也。
《十九首》善言情,惟是不使情为径直之物,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写之,故言不尽而情则无不尽。
后人不知,但谓《十九首》以自然为贵,乃其经营惨淡,则莫能寻之矣。
”《古诗十九首》整个笼罩的悲愤的意识,表达了很多类似的问题,处于孤独、迷惘、混乱、恐惧、绝望、悲观的情绪,西方现代派文学也同样普遍弥漫着这样的情绪。
古往今来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尤其处于乱世之中,这也是叶嘉莹说的人类普遍的情感,即人类情感的“基型”或“共相”。
但《古诗十九首》给人的感觉不是像西方现代派文学让人痛苦压抑,反而有一种抒发后的畅快感,文学的题材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古诗十九首》写这些感情多是含意幽微,委婉多姿的,以一种很委婉的姿态,用很幽微的笔法来引起你的感动和联想。
如“思君令人老,岁月忽以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行行重行行》)抒发的是思游子,时流逝,人衰老,相见无定期,我们彼此能为对方做的就是都要保重身体,过好自己的生活,以求以后的相见。
这样的爱已经不是艳情或普通的爱,它已经上升为一种用意志维持的爱。
正如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阐述的使对方发展的爱。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古人心尚尔。
”(《客从远方来》)“君亮执高洁,贱妾亦何为!”(《冉冉孤生竹》)表达的是妻子对远行丈夫的深厚信任,即使丈夫会有“浮云蔽白日”之时,但她们任然宁愿深信自己丈夫的坚贞不渝。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西北有高楼》)这首诗的主旨是对于一个知音的向往,我们孤独地来到世上,最后又将孤独地离去,人生在世总是想要追求一些完美的、能够使自己真正满足的东西。
弦歌者弹奏的是一曲悲歌,用杞梁妻——无父、无夫、无子,象喻弦歌者的孤苦无依。
而听歌者能寻觅到如此高远飘渺的歌声,并听出歌者的心曲,原来自己也是个孤苦无依、失意压抑的人。
弦歌者独抒心曲,并不知道谁人在听;而听歌者寻到的仅仅是高远飘渺的歌声,他也并不知道弦歌者是谁。
妙就妙在这里,看似偶然觅得的知音,似乎应该是必然的相遇,因为孤独愁苦、被压抑的悲哀是当时社会人与人共同的感受。
带着这样心情的听歌者即使不在这里寻觅到奏悲歌的弦歌者,也会在他处遇到奏出自己心曲的弦歌者。
最妙的是末两句,抒发了一种积极的人生理想,听歌者要与弦歌者冲破现实的黑暗,作展翅高飞的鸿鹄,离开这浑浊的悲惨世界。
从“努力加餐饭”、“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可以看出《古诗十九首》虽然抒发的都是孤独愁苦、抱怨愤怒、厌世情绪,但她最后却给人一种安慰或是美好的希望,给人一种积极的人生理想,让人不至于限于绝望的深渊,这也是有别于西方现代派文学之处。
二、情与景交融的触动抒发中国古典诗歌从发展之初就有一切景语皆情语,情景交融的抒情方式,中国古典美学在情感表达方式上,不主张情感的纯粹宣泄,往往要通过一定的形象、景物来表达,因而十分重视情与景的关系。
情表现为心,景表现为物,情与景的关系可以说成是作者与世界,或者说是心与物的关系。
以下从触景生情、缘情写景两方面分析《古诗十九首》情景交融的触动抒发。
(一)触景生情情感的产生不是无缘无故的,它必有触动它产生的物。
明代文学家谢榛在《四溟诗话》里说“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人之胚,合而为诗。
”景或物是第一存在的,诗人的创作源于对外物的刺激。
另外《礼记·乐记》有云“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
进一步说明情感不是凭空产生的主观幻影,而是外物激发的结果。
所谓“寓情于景”,就是情感的表现是隐蔽的,它寓藏在具体的景象描写之中,使人不易察觉,因此主体的情感色彩比较淡薄,尽可能把景象的客观性显示于读者眼前。
如“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