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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米修斯神话与民主政制的难题_柏拉图_普罗塔戈拉_中的神话解析_刘小枫

自然、自然状态与自然法普罗米修斯神话与民主政制的难题——柏拉图《普罗塔戈拉》中的神话解析刘小枫摘 要 民主政制的正当性论证,是现代政治哲学的基础论题,其中的一些理论难题迄今没有世所公认的答案。

自然状态论是现代民主政制理论的基石,然而,政治哲学中的自然状态论并非17世纪的西方理论家的发明,古希腊的政治理论中最为成形的自然状态论见于柏拉图的著名对话《普罗塔戈拉》中的普罗米修斯神话。

智术师普罗塔戈拉史称西方第一位政治学家,他通过编造普罗米修斯神话提出了一种政治的自然起源说。

但与17世纪的哲人通过自然状态论来论证民主政制不同,普罗塔戈拉的自然状态论却是要论证君主制的正当性。

可见,自然状态论也可以证明民主政制的正当性难以成立。

关键词 柏拉图 苏格拉底 普罗塔戈拉 普罗米修斯 民主政制作者刘小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北京 100872)。

中图分类号 D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39-8041(2016)05-0005-08现代民主政制的理论基础是霍布斯设计的政治社会的自然起源论证,也就是随后经洛克和卢梭发展的著名自然状态说。

从自然状态出发探究政治社会的起源并非霍布斯的发明,毋宁说,以这种方式论证某种政治制度的正当性是一种古希腊传统。

a无论是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还是亚里士多德,都曾从自然状态出发探究政治社会的起源,但他们并没有得出民主政制是最佳政制的结论。

事实上,中国古代的圣人政制论同样基于某种政治社会的自然起源论。

因此,如今的我们很难说自然状态论堪称民主政制法理的坚实基础——毕竟,依据某种自然状态说,人们也可以得出君主制-贵族制的混合才是最佳政制的结论。

柏拉图的《普罗塔戈拉》为此提供了一个饶有兴味的例证——在这篇对话中,著名智术师普罗塔戈拉讲了一个神话故事,以此演示他对人类政治生活的自然起源的理解。

就现存古希腊文献来看,霍布斯的自然状态说与普罗塔戈拉的这个神话故事中的自然状态论最为相似。

也许正因为如此,普罗塔戈拉被一些现代学者视为现代政治科学的古代先驱。

b然而,尽管普罗塔戈拉的“政治学”甚至带有现代意味,他的自然a 李猛:《自然社会:自然法与现代道德世界的形成》,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90—105页。

b 米勒:《作为修辞共同体的城邦》,刘小枫编:《古希腊修辞学与民主政制》,冯庆、朱琦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年,第1—36页。

Academic Monthly第48卷05May 2016状态神话并没有引出与霍布斯一样的结论。

通过析读普罗塔戈拉的这个著名神话,本文将表明民主政制的根本困难在于道德秩序的建立。

a一、普罗米修斯神话故事的叙述背景《普罗塔戈拉》记叙的是苏格拉底讲述的一段亲身经历——普罗塔戈拉第二次来到雅典时,有个名叫希珀克拉底的年轻人请求苏格拉底引荐他做普罗塔戈拉的学生。

苏格拉底把希珀克拉底领到普罗塔戈拉面前,问普罗塔戈拉能在哪方面让这个有政治抱负的年轻人进步,普罗塔戈拉回答说:他将传授“持家方面的善谋,亦即自己如何最好地齐家,[319a]以及治邦者方面的善谋,亦即如何在治邦者方面最有能耐地行事和说话”。

b苏格拉底听了后进一步问:“你对我说的似乎是治邦术,而且许诺造就[319a5]好城邦民?”这里的“治邦术”(political technique)一词就是如今西方的“政治学”的词源,由于在现存古希腊文献中这个语词是第一次出现,柏拉图的这篇对话通常也被视为西方政治学的原典之一。

我们看到,首先用这个术语的是苏格拉底,但苏格拉底用的是疑问句。

苏格拉底问的是:治邦术的具体含义是否就是“造就好城邦民”——今天所谓的培育好公民。

如果是这个意思,就意味着普罗塔戈拉的政治学是为民主政制服务的,因为,民主政制需要所有公民参政,如果没有培育出“好”公民,就不会有“好”的民主政治,或者说民主政制就不可能好。

其实,普罗塔戈拉的原话是“如何最好地齐家,以及治邦者方面的善谋”——“治邦者”与“城邦民”是两个有差异的语词。

用今天的话说,“治邦者”就是“政治家”,凭常识我们也知道,即便在崇尚自由民主的今天,也没可能让个个公民都成为政治家。

政治家需要特别的政治德性,这往往来自天赋,不是大学的政治学专业能够教出来的。

换言之,苏格拉底的疑问句偷换了普罗塔戈拉的概念。

事实上,普罗塔戈拉明明说的是“如何最好地齐家”,这意味着他的政治术是“齐家”式的(即“家长制”或君主制式的),因此才需要培育“治邦者方面的善谋”。

翻开我国古代的治邦之书《新序》就会看到,刘向开章明义以孝为先,继而推论仁道,最后以“善谋”两卷收尾。

显然,普罗塔戈拉说的“治邦者”指少数人而非全体公民。

换言之,普罗塔戈拉的政治观念至多是贵族制式的。

他懂得这样的常识:好政治绝不是人人可以参政的民主制。

毕竟,即便在普及高等教育的国家,也不可能每个公民都是“好”公民——即便后来的民主理论家卢梭也清楚这一点,除非像孟德斯鸠那样,用“爱民主共和”和“爱平等”取代用智慧、正义、节制等德性来界定“好”。

如果普罗塔戈拉的表述并没有含糊其辞,苏格拉底偷换概念就显得不地道。

然而,苏格拉底为人太地道了:普罗塔戈拉是外国人,他来到民主政制的雅典竟然说自己要传授君主制或贵族制式的政治术,岂不是自找麻烦。

换言之,苏格拉底偷换概念是在替他打掩护。

聪明的普罗塔戈拉听出了这一点,他赶紧回答说:“我承诺的正是这个承诺。

”如果要看懂普罗塔戈拉接下来讲的神话故事,我们就得记住普罗塔戈拉的这个承诺:他承诺的是要传授符合民主政制的政治术——但他心底里认可的却是君主制式的政治术。

换言之,由于害怕在民主政制的雅典受到迫害,普罗塔戈拉不得不隐藏自己的真实政治观点。

苏格拉底接下来的说法就真有点儿不地道了——他揪住这个并不真实的“承诺”当众给普罗塔戈拉出了个难题。

苏格拉底说,自己作为雅典人知道,雅典民主政制预设个个雅典公民都有政治“智慧”,根本无需普罗塔戈拉来教他们。

不过,苏格拉底又说,“即便我们最智慧、最优秀的城邦民,也没法把自己具有的德性传授给其他人”(319e)。

苏格拉底的说法显然前后矛盾:既然如此,雅典人何以可能个个是好公民呢?这个自相矛盾不是苏格拉底的脑子不清楚,而是故意为难普罗塔戈拉。

为什么要如此为难?因为普罗塔戈拉在起初曾自鸣得意地宣称自己勇敢,不害怕民主的政治迫害。

苏格拉底装样子地向普罗塔戈拉表达a 关于这个神话故事的研究文献,参见莫尔甘:《〈普罗塔戈拉〉:智术师与神话》,张文涛编:《神话诗人柏拉图》,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年,第190—220页;参见米勒:《〈普罗塔戈拉〉中的普罗米修斯故事》,刘小枫编:《谁来教育老师:〈普罗塔戈拉〉发微》,蒋鹏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年。

笔者的解析依循的是施特劳斯(Leo Strauss)的《普罗塔戈拉》讲疏(未刊讲课稿)。

b 译文见刘小枫编:《柏拉图四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方括号中的编码代替页码。

普罗米修斯神话与民主政制的难题了自己的困惑:民主的雅典人自以为人人有政治智慧,或者优秀的政治家也没法把自己的儿子教成同样优秀的政治家,因此,普罗塔戈拉宣称可以传授的政治德性要么不需要教,要么不可教。

苏格拉底说,他希望普罗塔戈拉开导自己。

由于当时有很多人在场,好面子的普罗塔戈拉自信地说:“我不会吝啬。

不过,我是该像老人给年轻人讲故事那样来给你们揭示呢,还是一步步论述?”大家让普罗塔戈拉随意,于是,普罗塔戈拉选择了讲故事。

普罗塔戈拉需要解答苏格拉底的两个困惑:第一,雅典人何以个个是好公民即有政治德性;第二,何以伯利克勒斯这样的民主政治家也没法把自己有的政治德性教给儿子——我们说过,这两个困惑相互矛盾。

对于普罗塔戈拉来说,苏格拉底的第二个困惑其实不是问题,因为,他主张的是家长制式的君主制或贵族制。

这种政制需要对少数天素优异的人施行教育,因此需要普罗塔戈拉这样的教育家。

但是,普罗塔戈拉不敢这样直接回答,否则有违民主意识形态。

他只能被迫回答前一个问题:雅典人何以个个有政治德性——这样一来就成了为民主政制作论证。

普罗塔戈拉面临一个两难:讲真话可以很容易回答苏格拉底,但会得罪民主意识形态,不讲真话可以逃过这一劫,但在苏格拉底面前就会丢脸。

他毕竟懂得,在几个聪明人面前丢脸,远比在一大群没脑筋的人面前丢脸更伤自尊心,因为他认为自己属于聪明人。

二、普罗塔戈拉如何讲神话故事搞清了上述背景,我们来看普罗塔戈拉如何通过讲故事解答这两个问题——普罗塔戈拉这样开始:从前那个时候,诸神已经有了,会死的族类[320d]还没有。

后来,会死的族类诞生的命定时刻到了,神们就搀和土和火以及由火和土混合起来的一切,在大地的母怀里打造出他们。

“从前……”是神话故事的起头方式——普罗塔戈拉要解答的问题是何以雅典公民人人有政治德性,故事却从人类的诞生开始讲起,这表明普罗塔戈拉认为,政治秩序的起源应该追溯到人类生成的自然开端。

这是哲人一类人探究政治制度的起源的惯常做法,这类人不会相信什么凭靠神的启示人类就有了某种政治秩序的说法。

不过,在不同的哲人那里,对自然起点的设定相当不同。

比如,苏格拉底从人吃饭穿衣的自然需要出发(参见《王制》369b以下),亚里士多德则从男女两性的自然结合出发(参见《政治学》1252a25—30)。

普罗塔戈拉从“神们”造人开始探究政治制度的起源,看起来似乎很传统,其实不然。

由于“搀和土和火以及由火和土混合起来的一切”需要计算比例,普罗塔戈拉强调的其实是某种算术式的技术。

在17世纪,算术或数学的确成了政治学的基础——且不说霍布斯本人就是数学迷,一个名叫佩蒂(Sir William Petty)的学人甚至写了《论政治算术学》,更不用说18世纪的启蒙政治家好些是数学家出身(如达朗贝尔、杜尔哥、孔多塞)。

普罗塔戈拉还提到“土和火”一类自然元素,这表明他的自然状态观与自然哲学有渊源关系。

因此,我们可以说,普罗塔戈拉的政治起源说与现代的自然状态说更为相似,两者都以某种自然科学式的知识为前提。

无论苏格拉底说的自然需要还是亚里士多德说的两性结合,都不属于自然科学式的形而上学知识。

普罗塔戈拉用一句话铺设了故事的时间、地点甚至角色——然而,这仅仅是开始:人与其他会死的族类还没有分化,人与动物具有共同的浑然未分的自然性。

随后我们会看到,普罗塔戈拉的自然状态说具有一个发展进程,这一点对他来说相当重要。

到了神们想到该把会死的族类引向光亮的时候,神们便吩咐普罗米修斯和[d5]厄琵米修斯替每个[会死的族类]配备和分配相适的能力。

厄琵米修斯恳求普罗米修斯让他来分配:“我来分配,”他说,“你只管监督吧”。

这样说服普罗米修斯后,他就分配。

普罗塔戈拉的自然状态有一种莫名的紧迫感,打造动物本性有“命定的时刻”,不能无限期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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