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名进入古诗(节选)彭程一处地名,当然是一个名词。
但这仅仅是在开始的时候。
如果你深入进去,知晓了它的前世今生,来路去处,可能就不会这样想了。
你会发现它拥有更为丰富的词性。
尤其当它被嵌入了古诗词,被一再地吟咏。
武汉。
扼南北之枢纽,据东西之要津,因而自古便被称为“九省通衢”。
自古,诗人骚客便竞相状写它的万千气象,其中尤以吟诵黄鹤楼为多。
流传最广的,当属唐代崔颢的《黄鹤楼》了。
这样的句子不会有人感到陌生:“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蹲踞蛇山之巅,近两千年间,黄鹤楼屹立成了江城的地标,一任大江奔流,岁月递嬗。
但实际上,有关这座“天下江山第一楼”的出色诗句还有很多。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银涛远带岷峨雪,烟渚高连巫峡云”(王十朋);“千帆雨色当窗过,万里江山动地来”(吴国伦);“鄂渚地形浮浪动,汉阳山色渡江青”(陈恭尹)……长江穿越三镇向远方流泻,这样的句子溅落在多个朝代的诗词册页上,水汽氤氲。
且让想象也随着江水的流向一路向东,瞬间便会抵达南京。
大江的下游,水量更为丰沛,诗篇也愈发繁多。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谢朓);“碧宇楼台满,青山龙虎盘”(李白);“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王安石)……六朝古都,天下名邦,其美不可方物。
但一座城市亦如一场人生,悲欣交集,盛衰相继。
兵燹频仍,王朝更迭,禾黍之伤,兴亡之怨,仿佛黯黯烟云,笼罩在石头城上。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李白);“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韦庄);“歌舞尊前,繁华镜里,暗换青青发。
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萨都剌)……然后不妨再来一次小幅度的偏移,目标在东南方向,三百公里。
杭州,古称钱塘、临安、余杭。
名字不同,不变的是天堂和仙境的美誉。
且不再追古抚今,只将它的美好约略端详。
索性也就援引几句,而把更大的空间交付给想象:“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凤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柳永)。
就在前年,三秋桂子飘香、十里荷花绽放之际,一次美轮美奂的盛大峰会,云集了多国政要,恍若鲜花着锦,让曾经的繁华相形见绌。
经过这些古诗词的点化,一个地名分明超越名词的简单指代功能,而具有了更为丰富的意涵。
你能看到它的姿态趋向,是属于动词的;看到它的样貌色泽,是属于形容词的;而这些地方在我们心中引发的向往、赞叹、感伤等种种情绪,不用说又涂抹上了叹词的属性。
伴随着词性的不断叠加,也是它自身的渐次袒露。
吟哦之间,意味无穷。
因为这些诗句,一个原本抽象单调的地名变得具体而生动,有了色彩、声音和气息。
一行诗句便是一条通道,让我得以穿越时光的漫漫长廊,进入彼时的天空和大地,道路和庭院,欣赏四时风光,八方习俗。
如果一个地方是一只瓷器,诗词便是表面上闪亮的釉彩;是一株苍劲虬曲的古藤,诗词便是纷披摇曳的枝叶;是一个窗口,诗词便是自里向外望见的天光云影,四时变幻,任意舒卷。
做一次连接起几个地点的旅行吧。
此刻我目光正对着雄鸡地图上中间偏右的一点,开封,河南省的重要城市,曾经的古都。
让想象的脚步自此处迈动,由东向西,踏上古中国坚实饱满的腹部。
老丘,大梁,陈留,东京,汴梁,汴京……历史漫长,给这里留下众多名称。
“高楼歌舞三千户,夹道烟花十二衢”(何景明),八个朝代的都城,《清明上河图》和《东京梦华录》里的世界,享有“一苏二杭三汴州”的美誉。
始建于北宋的开宝寺塔,俗称铁塔,是这座城市的标志:“隋堤烟柳翠如织,铁塔摩空数千尺”(于谦)。
那时登上铁塔,会看到一条大河流淌。
汴河,隋唐大运河的一段,当时最重要的漕运通道。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白居易)。
以河流为纽带,中原的朴厚,连接了江南的灵秀。
金元以降,汴河深埋于地下,就像这座城市的繁华,被封藏于记忆中。
继续西行,洛阳在洛河边迎候。
自高宗起,它做过唐王朝五十年的都城,故有东都之称。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刘禹锡)。
洛阳牡丹,原来那时就已经闻名天下。
通都大邑,从来都是野心竞逐之地,因此“古来名与利,俱在洛阳城”(于邺)。
而富丽豪奢,即便登峰造极,最终也不免灰飞烟灭。
君不见西晋豪富石崇的金谷园里,“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杜牧)。
吊古未免伤怀,那就不如欣赏日常的风景,体味朴素的人间情感吧。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李白);“洛阳三月花如锦,多少工夫织得成”(刘克庄)。
大自然的声色之美,足以娱情遣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王湾),“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张籍)。
乡思乡情,最能慰藉一颗羁旅中的诗心。
这一段目光的旅程,且歇止于西安,八百里秦川的中心。
它的古称是长安,大唐帝国的中枢,几个世纪间的世界第一都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维)。
众夷归化、万邦来朝之地,什么样的想象力,才能够担当起对这座伟大之城的勾勒?如果它是一幅巨型画卷,一首诗便是一道笔画,一抹彩色,参与了对它的描画。
且只听听有唐一代诗人们的吟诵:“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李商隐),“长安渭桥路,行客别时心”(綦毋潜),“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贾岛),“长安大道连狭邪,青牛白马七香车”(卢照邻),“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杜牧),“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道离别”(刘禹锡)……从初唐到盛唐,复由中唐到晚唐,一辈辈人们写下的诗句层层叠叠,仿佛远处终南山上的白云青蔼,与这座城市相望相映。
诗句是时代的笺注,阐释着生活的广阔的内容。
字里行间,五味杂陈。
有世相百态,有历史云烟,有心底沟壑,有眼前峰峦。
王朝命运,人生遭际,相逢与别离,得意与失意,戍边将士的思念,留守妇女的哀怨。
它们纠结缠绕,音律从高亢到凄凉,涵盖了宫商角徵羽,弥漫于东西南北中。
就这样,经由诗句的陶冶,一处地点便不再是单纯的外在客体,而内化为精神世界的某个元件;它又仿佛是一帖试纸,能够检测出灵魂中存在着什么样的元素。
有一些地方,虽然早已经地老天荒地存在着,但长时间里都只是一种物质形态的面貌,枯燥粗糙。
只有在经过文人墨客的描绘后,才变得具有精神性。
诗文也是一种加持,为地名灌注了灵动的气质。
仿佛出色的匠人手里捏出的泥人,被吹拂进了生命的气息,活灵活现。
于是一切大为不同。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辛弃疾)。
郁孤台,僻远闭塞的赣州古城墙上的一处亭台,因为南宋诗人辛弃疾这首《菩萨蛮》,而得以广为人知。
金兵南下烧杀劫掠,沦陷区百姓生灵涂炭,激发了诗人报国杀敌的炽热激情。
这一腔热血,同样在挚友陆游的血脉中激荡:“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瓜洲渡口,散国关隘,当年抗击金兵的前线;而今日“报国欲死无战场”,恢复中原几成空想,思之如何不郁愤泣血?情感沉郁,气韵浑厚,千年后仍然让人震撼。
多情未必非豪杰。
浴血疆场的勇士,同样也能深情款款。
沈园,绍兴的一处私家园林,江南众多园林中的一座,却因为陆游与唐琬的一段凄艳悱恻的爱情,而变得与众不同。
情深意笃的伉俪,因为陆游母亲的干预,被迫劳燕分飞,内心郁积了永久的疼痛。
暮年的陆游旧地重游,触景生情,写下七言绝句《沈园二首》:“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至情至性,天地可鉴。
不妨说,在《沈园二首》之前,沈园并不存在;有了《沈园二首》,沈园与日月同光。
古诗词中,不少地名寄寓了道德的力量,价值的指向,对作者是自勉自励,更向读者标举了立身处世的姿态。
汨罗江,屈原于此怀石自沉。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只能赴身清流,以身殉国。
“一掬灵均泪,千年湘水文”(孟郊),“独余湘水上,千载闻离骚”(刘长卿)。
后世文人的景仰凭吊,也如同江水一样奔流不竭。
北海,今天的贝加尔湖,苏武被匈奴扣留,远放此地牧羊十九载。
“牧羊边地苦,落日归心绝。
渴饮月窟冰,饥餐天上雪”(李白)。
饱受冻馁之患,始终心怀故国。
威武不屈,日月可鉴。
古诗词中,还时常借助自然形胜,提供一种启示。
这样的地名,有关气度和胸怀,视野和境界。
《望岳》是杜甫登临泰山的憬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高。
”气魄决定格局,自然和精神的绝美风景,都只向阔大的胸襟敞开。
《题西林壁》是苏轼游览庐山的发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主观与客观,整体和局部,在韵脚的停歇处,思辨开始起步。
感性上升为智性,形象转化为哲理,倚仗的是深刻的功夫修为。
当一些地名被再三引用,被反复言说,它就上升为一种意象,具备了符号的功能。
阳关象征了离别,北邙寓意着死亡。
巫山隐喻了男欢女爱,陇头意味着流离失所。
蓬莱是来世的向往,昆仑是仙界的居所。
碣石摹写北地的萧瑟荒寒,潇湘渲染南国的凄凉悲怨。
金谷园是奢靡的狂欢,乌衣巷是繁华的落幕。
陌上婉转地言说儿女情长,垓下明确地感慨英雄气短。
首阳山,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于此隐居,喻示着操守高洁。
烂柯山,樵夫看童子下棋,一局未终斧柄已烂,比况了沧桑巨变。
在这样的场合,对这些地名的理解程度,又直接取决于阅读者精神文化的蕴积。
没有对母语的热爱,缺乏对历史和传统的沉浸,就难以窥见字面背后的精微和玄奥,难以感知到那些不尽之意,言外之旨,声音中的声音,味道里的味道。
仔细盯着地图上的一个个地名,时间久了,那些圆圈圆点就会幻化成一个个泉眼。
想象一番,那些被以不同音调吟诵的诗句,岂不正仿佛泉水的汩汩滔滔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