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遂教授谈王维自然山水诗之意境与佛禅一、王维身世及与佛禅的关系:王维,字摩诘,蒲州(今山西永济西)人,其父处廉,终汾州司马,生平事迹无考,母博陵崔氏。
有弟四人,曰缙、繟、紘、紞(本人字库中此三字无简体写法)。
王维之名与字源于古印度著名佛教居士维摩诘。
王维生于武后长安元年(701),其母崔氏一生笃佛,据王维所撰的《请施庄为寺表》中说:‚臣亡母故博陵县君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褐衣疏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
大照禅师即普寂,是北禅宗神秀的弟子,也是北宗禅七祖。
崔氏笃志信佛,对王维无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王维自幼聪颖,不但九岁时便能作诗写文章,后来成为开元、天宝间著名诗人,而且工于草书隶书,娴于丝竹音律,擅长绘画,是个多才多艺的才子,在青年时代便已名动京师,得到皇族诸王的敬重。
这可以从《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从岐王夜宴卫家山池应教》、《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等诗中得到印证。
青年时期的王维虽时官时隐,内心却是积极进取的,淇上、嵩山之隐实在走的也就是终南捷径,希望能得到当政者的重用。
盖境遇终不遂己愿,开元十七年(729),王维二十九岁,从大荐福寺道光禅师学顿教(非指慧能之顿门),‚十年座下,俯伏受教‛。
(《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师塔铭》)这位道光禅师是一位北宗中人。
开元二十二年(734),王维三十四岁,献诗张九龄求汲引,诗曰:‚……贾生非不遇,汲黯自堪疏。
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
尝从大夫后,何惜隶人余。
‛当是看到了希望。
果不其然,第二年王维便被擢为右拾遗。
其后王维亦奋发向上,努力进取。
然而开元二十五年(737),张九龄被罢相,使王维逐渐认识到了朝政的黑暗,思想也渐渐消沉。
开元二十八年(740),王维在知南选的途中与南宗禅大师神会相遇于南阳临湍驿,这次会见,对王维影响极大,使他从此倾心服膺于南宗禅法。
开元二十九年(741),王维于终南山隐居,次年复出为左补阙,从此彻底过上了亦官亦隐的‚中隐‛生活。
天宝十五年(756),王维为安禄山反军所获,迫以伪职。
次年唐军收复东京,陷官以六等定罪,王维因曾作凝碧诗而免罪。
王维晚年得蓝田辋川别业,与裴迪长相往来,优游山水,谈佛赋诗,乐此不疲。
上元二年(761)七月卒,葬于辋川。
王维一生与佛有很大关系,又与禅宗关联最深。
关于王维的禅学观,有人以王维四十岁与神会和尚相遇为界,认为王维四十岁以前信服北宗禅,四十岁以后信服南宗禅。
自然,王维与神会相遇之后,觉悟了‚道不在修,维在不起心而已。
‛但结合王维晚年‚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施寺饭僧、焚香诵经等活动来看,王维还有许多‚修‛的活动。
比较客观的看法是,王维的禅学观是既包含了‚闲居净坐‛的北宗禅法,也包括了‚至人达观,与物齐功,无心舍有,何处依空‛的南宗禅法。
将这两种禅法结合起来,就形成了王维特有的‚以寂为乐‛、‚空有不二‛的禅观修习方式。
(2)二、佛禅对王维的影响:由以上可以看出,王维的一生与佛禅由很大的渊源。
而佛禅对王维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综合起来看,这影响大概有如下几点:1、随缘任运与中隐的选择:(暂略)2、好静的性情与山水之乐:(暂略)3、以禅入诗的创作特点和空灵静美的诗歌风格:(暂略)三、视佛禅为王维诗歌的潜在影响因素:佛禅对王维的影响不可谓不大,晚年的王维甚至终日静坐念佛。
但佛禅是否最终影响王维人生态度及创作理念的决定因素,纵观王维一生,通读王维的诗作,很多因素实际上也对王维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第一、儒释道各家的思想都对王维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从王位走向佛禅的过程来看,这也不是一个主动的过程,而是一生经历的各种偶然与必然因素的聚合体。
王维一生早期积极用世已是定论,行至中年而对现实渐渐失望,再加上中年丧妻,因而内心不平,难以平静,自然需要以各种方式进行自我的消解。
佛禅并非王维的唯一选择。
儒释道三教合流在当时是一种时代趋势,王维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各家思想的影响。
儒家的忠孝思想在王维身上得到自始自终地贯彻,安史之乱后被宥王维是怀有很深的感恩之情的,‚日比皇明犹自暗,天齐圣寿未云多。
‛(《既蒙宥罪旋复拜官伏感圣恩窃书鄙意兼奉简新除使君等诸公》),而他对于孝道也身体力行,‚事母崔氏以孝闻。
‛孔子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自然也是王维的一种选择。
道教应该也曾是王维所选择的消解方式之一,似乎还曾有过一段学道经历,《过太乙观贾生房》中说:‚昔余栖遁日,之子烟霞邻。
共携松叶酒,俱参竹皮巾。
攀林遍云洞,采药无冬春。
谬以道门子,征为骖御臣。
……‛此外《赠焦道士》、《赠东岳焦炼师》等诗也可作为佐证。
只是佛家的哲学意味终究更浓,加之少年时期崔氏的潜在影响,王维本身又是个好静之人,因而王维晚年还是倾向于佛禅,所谓‚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又所谓‚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
‛王维晚年潜心向佛也是可以肯定的,但晚年也有体现其他思想的诗文出现。
如《晚春严少尹与诸公见过》中有‚自怜黄发暮,一倍惜年华。
‛儒道思想兼而含之,却绝对不是佛家的思想。
王维受各家思想的影响,是可以从他诗歌中的不同风格中看出来的,第二、从佛禅本身来说,佛禅谓世间一切痛苦为烦恼,而解除烦恼需要破除一切执着,包括‚我执‛与‚法执‛,不执空也不执色。
单从破除法执方面说,既破除法执,自然可以平静地对待其他各种思想,若视佛家经典为唯一正见,则实在是一种悖论。
王维被称为‚诗佛‛,若尚且看不透此间道理,却也说不通了。
假设王维的造诣仅停留在凡夫俗子的佛祖崇拜,其于写景诗中一定要套以禅理,我们也无话可说,但这仅是假设。
若王维的造诣高深,却也不必着意言说禅境了,大可写山即山,写水即水了。
这也是假设,但或许更契合事实。
解读诗歌的过程自然是再创造的过程,我们可以从自身的积累感受去理解。
但既然王维都不刻意于佛禅,我们又何必要强加佛禅于其人生,强臵禅境于其诗境?第三,于山水中寄托自我心境非惟禅家所特有,而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大传统。
(暂略)禅宗对自然山水有独特的喜好之情,常从山水中体悟真如,但王维的诗中有的确有‚以禅入诗‛的特点。
其‚以禅入诗‛之诗大体可分为两类。
高春燕在《论禅宗对王维的影响》一文中分为‚以禅语入诗‛和‚以禅法入诗‛(),这里称之为禅悟诗和禅趣诗。
禅悟诗乃直接表现对佛禅的体验与觉悟,或借助于描述修禅体验,或托之以游历拜谒的经历,其间多以禅语体现修禅习悟。
如《胡居士卧病遗米因赠人》一诗:‚了观四大因,根性何所有。
妄计苟不生,是身孰休咎。
色声何谓客,阴界复谁守。
徒言莲花目,岂恶杨枝肘。
既饱香积饭,不醉声闻酒。
有无断常见,生灭幻梦受。
即病即实相,趋空定狂走。
无有一法真,无有一法垢。
居士素通达,随宜善抖擞。
床上无毡卧,镉中有粥否。
斋时不乞食,定应空漱口。
聊持数斗米,且救浮生取。
‛四因、根性、色声、阴界、有无常见、生灭幻梦、实相、趋空,整首诗都充斥着禅理,更像是在表述自己的习禅心得或是说教。
《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完全类似。
王维游历寺院、拜谒禅僧时的诗多是这一类的,如《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游感化寺》、《过卢四员外宅看饭僧共题七韵》、《与苏卢二员外期游方丈寺而卢不至因有是作》、《过乘如禅师萧居士嵩丘兰若》等诗。
这类诗不多,通常受到世人的诟病,认为禅语运用过多破坏了诗歌意境的完整性,因而被视为王维诗中的败笔。
然而这类诗恰是最直观地体现王维理佛之心境与造诣的,如果单纯从体现个人所思所感来说,这类诗倒也是很不错的,习佛之人观之,自有另一番感受。
所谓禅趣诗是不直接描写佛事或者描述禅悟,而是寄佛之理、禅之境于人事山水之中。
‚王维的自然山水诗经常表现出超脱尘嚣的恬悦安适的心情,将空寂的禅境融入浓浓的诗意之中,把对宗教的笃信、对禅理的深通和一种人生的审美情趣巧妙的结合在一起,形成其独具特色的诗歌风格。
‛()如著名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诗中的芙蓉花,于无人山涧中静静开放,又静静凋落,无人欣赏,也无需人欣赏,无人垂怜,自也无需人垂帘,无悲无喜,只在这没有时空流淌的山谷中独自开落。
这是诗境,宁静淡远的诗境;这也是禅境,色空相即、任运自在的禅境。
这类诗是王维诗中最为动人的一部分,也是公认的王维最好的写景诗。
王维的禅趣诗,主要有《辋川集》、《皇甫云溪杂题五首》、《终南别业》等作品,这是公认的。
只是对于一首诗中具体隐喻的禅意,论者说法各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不过禅宗本就强调一个‚悟‛字,不论是顿悟或是渐悟,同一物事于个人所悟不同也是可以理解的,亦即所谓‚诸法空相‛是也,不强求定论。
将禅境与诗境融合这种独特的诗歌风格自然是王维所独有的,而且其中也可以感受到禅法、禅境。
然而是否是有意识地在诗中融入禅法,这个说法值得推敲。
诚然,王维晚年的诗较之早年与中年更具沉静空灵的气息。
而这沉静空灵取决于他冲淡的心境,这冲淡的心境是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
其一,王维本身的性情是偏向于喜静的,而且他对优美的山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喜爱之情,这一点下文详述。
其二,王维一生不甚得志,经历坎坷,再加上曾做伪官,内心终究不甚坦然,因而晚年对政治热情也不高。
《酬张少府》中说‚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其中,‚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一句实是有些涩意的。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佛禅对王维的心境改变也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终南别业》说‚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好道‛之‚道‛,非指道家,而是佛禅之道。
佛禅给王维带来的东西很多,……然而我还是不能认定王维晚年的山水诗是有意的以禅法入诗,毕竟王维本人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后人的评说不论说得如何精彩都还是有揣测的意味。
如若我们讲佛禅的影响看作是一种潜在的影响,或许更好。
宗白华先生也说‚禅是中国人性接触佛教大乘义后体认到自己心灵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境界与艺术境界。
‛禅发挥到极致,便不复为禅,而只是一种淡泊宁静的心境。
何况王维的山水诗中空灵澄静的意境,并非只有习禅之人才能体验出来,不谙佛理的人读之亦可以感受到那种‚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的境界。
王维所开创的空静灵动的审美境界,是否该归结于禅境,这是否是他的本意,很难说。
四、王维诗中的‚空‛以及所表现的意境现在我们将佛禅视为王维诗歌创作及审美的潜在影响因素,再来分析王维诗歌中的‚空‛及‚空‛所表现出的意境,则既可玩味其诗中的禅味,却又不必纠缠于具体的禅理,更多的是从诗歌本身分析其真正打动人心的东西。
‚空‛字在王维诗中出现的频率极高,据菅国坤《论王维诗中的‚空‛与禅》中的统计,在王维现存的370余首诗中,‚空‛字出现93处,占篇数的25%,《王右丞集笺注》中‚空‛字出现了84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