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时期匈奴族提取植物色素技术考略A BRIEF RESEARCH ON THE TECHNIQUE OF EXTRACTING PlANT PIGMENT BY THE HUNS DURING THE QIN-HAN PERIOD王至堂撰(内蒙古大学化学系)《自然科学史研究》第12卷第4期(1993年):355—359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Natural Sciences V ol.12 No.4(1993)内容提要:本文依据中国史籍记载下来的一首匈奴歌谣,结合当时的民族习俗和有关的历史文献进行考辨,论证了在两个多年前的秦汉时期,中国北方和西北方的少数民族,尤其是匈奴族,已经掌握了提取植物色素的技术。
该项技术使用了物理和化学方法,并包含了初步的酸碱知识。
经过文化交流,曾对中原地区的染色业产生过巨大的促进作用。
AbstractBased on a Hun folk song preserved in Chinese historical records and in the light of the custom Of the Hun nationality and relevant historical documents,this article expounds and proves that over 2,000 years ago during the Qin-Han period the minority nationalities in the north and northwest of China,the Huns in particular,already grasped the technique of extracting plant pigment.The technique in question made use of physical and chemical methods and involved a preliminary knowledge of acid-base.Through cultural exchange,it played the important role of greatly promoting the dyeing industry of the Central Plains.一、匈奴歌谣及其历史背景匈奴,也称“胡”,战国时游牧于河套地区及阴山一带,其政治中心在头瞒城(今内蒙古五原县西)。
秦汉之际,冒顿单于乘楚汉相争之机,东破东胡,西攻月氏,北征丁零,南灭楼烦,控制了东至松辽平原,西至巴尔喀什湖,北至贝加尔湖,南至长城的广大地区。
西元前200年,冒顿又攻晋阳(今太原),汉高祖刘邦亲率三十万大军迎战,被冒顿围困于平城(今大同)达七天七夜,后用陈平计,向阏氏行贿,才得脱险(1)。
此中的“阏氏”乃单于妻子之号,其谐音为“焉支”。
西元前121年,匈奴攻入土谷(今河北怀来),汉武帝派霍去病出陇西,过焉支山千余里,短兵肉搏,大获全胜。
同年夏,霍去病二次西征,出陇西、北地二千里,攻祁连山,大破匈奴军,俘获三万多人(2)。
是时,匈奴有歌曰(3):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此歌失载于《史记》和《汉书》,首载于北凉人编《西河故事》,转记于唐朝开元年间的《史记正义》、《史记索隐》及唐末的《十道志》,也可见于宋朝的《乐府诗集》及明朝的《丹铅总录》。
歌虽浅显,存疑颇多,注家纷纭,互有异同。
由于匈奴族“毋文书,以语言为约束”,加之年远代湮,更使考据维艰。
笔者不揣浅陋,襞绩补貂,从科技史角度,结合民族习俗和历史典籍,对此歌的后两句进行考辨。
谬误处敬请中外各族方家教正。
二、“焉支山”及“焉支”考据唐朝李泰的《括地志》载:“焉支山一名删丹山,在甘州删丹县东南五十里。
”其中删丹”二字,现代写为“山丹”。
又据《辞海》“焉支山”条目:“甘肃省永昌县西,山丹县东南”。
有人据此推演,认为焉支山是以盛产山丹花而得名的,匈奴妇女又以此花做胭脂,用以美容。
另有一说:“古匈奴女子喜欢浓颜粉装,她们从山上采摘山丹花叶子涂抹在脸上……(4)”文中未注明出处,查阅典籍也均未找到此类记载。
据考察,山丹花在中国北方山野随处可见,至今也并非罕物,而焉支山夹在祁连山与龙首山之间,乃“工”字之一竖。
面积甚少,并非巨脉,与当时匈奴控制的广大地区内,产山丹花的地方相比,亦属微不足道,何能影响“颜色”之有无。
可见“山丹花”之说不确。
又一说,焉支山的“焉支”二字,与“阏氏”、“胭脂”谐音,而“阏氏”(亦作“焉提”),“匈奴皇后号也”(5),或“匈奴名妻作‘阏氏’”(6)。
据此,焉支山也可转意为“皇后山”或“美人山”,与现在的“神女峰”相类。
失去美人或失去胭脂,都会“使我妇女无颜色”。
可见,“匈奴歌”的后两句,本是语带双关的。
从艺术角度来看,如此理解的确韵味深长。
可是谐音终究是谐音,仍无法解释为何失去焉支山则失去了作为妇女化妆品的胭脂。
《史记索隐》引《习凿齿与燕王书》曰:“山下有红蓝,足下先知不?北方人探取其花染绯黄,采取其上英鲜者作烟肢,妇人将用为颜色。
”(7)一语泄漏天机,原来是焉支山下盛产“红蓝”,其花可做“烟肢”,匈奴妇女“用为颜色”。
所以,失去焉支山,无以采“红蓝”,无从做“烟肢”,当然“无颜色”了。
三、“烟肢”及“红蓝”考"烟肢",亦作"燕支"、"捻支"、"燕脂"、"臙脂"、"胭脂"、"烟脂"、“赤因脂”,是一种红色颜料,妇女用以涂脸颊或嘴唇。
问题是为什么同一种东西,同样的发音,用汉字却有这么多的不同写法?其单字和组词均无实质语义,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也概未收入,何以如此?合理的解释是,它们并不是古代汉语的原有辞汇,很可能是由西域引入的“外来语”,可能都是由匈奴语“焉支”派生的。
近代有一种称为“胭脂红”的颜料,又叫“虫红”,由干燥的雄性胭脂虫经化学处理而得,然而胭脂虫(Coccus cacti)原产墨西哥;还有一种名为“胭脂花”的,实指紫茉莉(Mirabilis jalapa),原产南美洲。
它们都不能与古代的“胭脂”列为同侪。
《习凿齿与燕王书》所记的,产于焉支山并用以做胭脂的“红蓝”,是“红蓝花”的简称,也称“红花”。
据北宋寇宗奭《图经衍义本草》:“红蓝花生凉汉及西域,一名黄蓝,《博物志》云,张骞所得也。
”(8)南宋赵彦卫《云麓漫钞》也曾引张华《博物志》:“黄蓝,张骞得自西域。
”(9)再据明朝徐光启《农政全书》:“红花,《博物志》曰张骞得种于西域,一名红蓝,一名黄蓝,以其花似蓝也,……”由于张华《博物志》原书已佚,今本由后人搜集而成,因而在今本《博物志》中找不到赵彦卫和徐光启的引文,可能系后人搜集遗漏所致。
对照《中国大百科全书‧农业卷I》:“红花,喜温暖干燥气候,耐旱,耐寒,耐盐碱,适于阳光充足,地势高燥,肥力中等,排水良好的砂质土壤栽培,……”这正是地处河西走廊的焉支山地区的自然环境之写照,可为今本《博物志》补遗旁证。
西晋崔豹撰于西元3世纪的《古今注》卷下谓:“燕支,叶似蓟,花似蒲公,出西方,土人以染,名为燕支,中国人谓之红蓝。
”(10)五代后唐的马缟撰于10世纪的《中华古今注》卷中却说:“燕脂……以红蓝花汁凝作燕脂,以燕国所生,故曰燕脂。
”(11)两种说法很不一致。
再看明末张自烈撰于17世纪的《正字通》:“红蓝即红花,北方有焉支山,山多红蓝,北人采其花染绯,取英鲜者为燕脂,故单于妻号阏氏,音焉支。
红蓝……一名黄蓝,《博物志》云张骞得种于西域也。
”(12)这显然又与习凿齿及崔豹唱和,而与马缟相抵。
为此,查阅古代植物志、地方志及货殖之类文献,均未发现燕地出产红蓝的记载。
况且,燕国故地现在也无此野生植物。
模拟实验证明,红蓝花色素,有红有黄,以黄为主。
若不经分离,如马缟所言,直接取其花汁凝缩为膏,则颜色最初似土,后以棕褐如酱,非朱非黛,不嫩不艳,很难为妇女作“桃花妆”或“飞霞妆”。
故不取马缟之说,乃以崔豹及张自烈之说为准,并以《中国大百科全书‧农业卷I》作结:“红花(Carthanus tinctorius),菊科,红花属,草本,又名红蓝花,草红花。
……中国早在汉代即由张骞由西域引进。
”依据《史记‧大宛列传》推算,张骞两度出使西域的时间是西元前138年至西元前126年,以及西元前119年,而产生“匈奴歌”的时间当是西元前121年。
如此可知,张骞引入红蓝花与汉朝攻占焉支山,都在西元前2世纪末。
显然,匈奴人以红蓝花做胭脂的历史会比这更早些。
焉支山原属月氏,在秦末才归属匈奴,可以推想,在秦汉时期,不独匈奴,而且包括月氏在内的西北部少数民族,都可能掌握过此种技术。
四、提取色素技术考匈奴人无文字,“匈奴歌”可见于《史记正义》、《史记索隐》以及许多汉文典籍之中,此歌虽字字珠玑,但也无法直接从中考证其制作胭脂的方法。
“解铃还需系铃人”,还是引种红蓝花的张骞,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线索: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时,曾被匈奴招婿,居留十二载。
在此期间,他可能多次见过他的“胡妻”及别的“胡妇”如何制作胭脂。
耳濡目染,即使并不参与,也会记住其方法。
张骞归汉时,不但带回了“红蓝”和“胭脂”,而且带回了他的“胡妻”和“胡奴”(13)。
由此推想,他们已完成了从种植到制作的“成套技术引进”。
汉人从他们那里学会了这套技术,因地制宜并发扬光大,以致后来写成了文字(14)。
这些汉文古籍就可作为考证的原始根据,再结合当时匈奴人的民族习俗及地理环境,进行综合考察,就不难追朔到匈奴人提取植物色素的具体方法。
据北魏时期贾思勰的《齐民要术》记载:“杀花法:摘取即碓捣使熟,以水淘,布袋绞去黄汁,更捣,以粟饭浆清而醋者淘之,又以布袋绞汁即收取染红勿弃也。
绞讫着瓮中,以布盖上,鸡鸣更捣以栗令均,于席上摊而曝干,胜作饼,作饼者,不得干,令花浥郁也。
”同书又记“作燕支法”:“预烧落藜、藜、藿及蒿作灰[无者即草灰亦得],以汤淋取清汁,揉花[十许遍,势尽乃生],布袋绞取纯汁着瓮器中,取醋石榴两三个(引者按:《天工开物》中用乌梅水),擘取子,捣破少着粟饭浆水极酸者和之,布绞取沈,以和花汁[若无醋石榴者,以好醋和饭浆亦得,若复无醋者,清饭浆极酸者亦得,空用之],下白米粉大如酸枣[粉多则白],……痛搅,盖冒至夜,泻去上清汁至淳处止,倾着白练角袋子中悬之,明日干浥浥时,捻作小瓣如半麻子,阴干之则成矣。
”(15)记述如此详细,真乃考据者之大幸!按现代化学知识解释:红蓝花中含有红、黄两种色素,其中红色素只占0.3-0.6%,而黄色素却占20—3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