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柳如是诗歌的情感与意象 刘勇刚(浙江大学博士后流动站,浙江杭州 310028)龚自珍《湘月》词云:“狂来说剑,怨去吹箫,两样消魂味。
”[1]这两句词可移评柳如是的情感世界。
柳如是是双重性格的组合,一方面慷慨激昂,颇有英雄之气质;另一方面,缠绵多情,自是姝女本色。
这双重性格,一刚一柔,相反相成地统一在柳如是身上。
一、阳刚与阴柔柳如是有任侠之气。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2](P101)她创作时能师心独运,表达嵚崎磊落之情怀。
《剑术行》诗(《戊寅草》)云:西山狐鸟何纵横,荒陂白日啼鼯鼷。
偶逢意气苍茫客,须眉惨淡坚层冰。
手无风云但悍疾,挟我双骑西南行。
未闻马上言龙骧,已见门前悬弓戟。
拂衣欲走青珊瑚,鸿洞不言言剑术。
须臾树杪雷电生,玄猿赤豹侵共冥。
寒锋倒景不可识,阴崖落木风悲吟。
吁嗟变化须异人,时危剑器摧石骨。
家徒壮气满天下,广陵白发心恻恻。
视此草堂何为者,雄才大略惟愁疾。
况看举袖星辰移,海童江妾来迟迟。
杰如雄虺射婴茀,矫如肋鹄离云倪。
萃如列精俯大壑,翁如匹练从文貍。
奇鶬孤鹗眼前是,阳云老鹤徒尔为。
丈夫虎步兼学道。
一朝线与神灵随。
独我忼忾怀此意,对之硉矹将安之。
此诗意气豪纵,笔力扛鼎,可称“狂来说剑。
”诗中以剑客自比,欲挽狂澜于既倒。
崇祯年间,内忧外患,国势衰颓。
“吁嗟变化须异人,时危剑器摧石骨。
”时代呼唤“异人”,手持倚天长剑,澄清天下。
柳如是一个“婉娈倚门之少女”,有如此壮志,如此笔力,委实令人感佩。
《神释堂诗话》激赏此诗,说:“河东君早岁耽奇,多沦荒杂。
《戊寅》一编,遣韵缀词,率不可诘。
最佳者如《剑术行》、《懊侬词》诸篇,不经剪裁,初不易上口也。
然每遇警策,辄有雷电砰火霍,刀戟撞击之势,亦鬟笄之异致也。
”评价可称中肯。
钱谦益诗云:“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
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
”[3]此心此志,可与柳如是《剑术行》相视莫逆。
柳如是作此诗时,当不满二十岁,胸襟气度学养已迥异常人,难怪明朝灭亡后,她深怀反清复明之志,联络义军,赞画方略。
他日“沉湘复楚”之举,此诗中实已初露端倪。
清人叶燮《原诗・内篇》说:“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
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
”《剑术行》这首诗凸现了柳如是男儿般的胸襟。
《朱子摘要:本文探讨柳如是诗歌的情感与意象。
柳如是具有英雄与才女的双重性格。
柳如是特别钟情于“杨柳”意象,这是她情感世界的感性显现。
关键词:柳如是;双重性格;情感;意象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472X(2003)03-0087-0687庄雨中相过》七古(《戊寅草》)亦颇见柳如是矫健之笔力。
诗云:朱郎才气甚纵横,少年射策凌仪羽。
岂徒窈窕扶风姿,海内安危亦相许。
朝来顾我西郊前,咫尺蛟龙暗风雨。
沉沉烟雾吹鸾车舟,四野虚无更相聚。
君有意气何飞扬,顾盼不语流神光。
时时怅望更叹息,叹吾出处徒凄伤。
天下英雄数公等,我辈杳冥非寻常。
嵩阳剑气亦难取,中条事业皆渺茫。
即今见君岂可信,英思倜傥人莫当。
斯时高眺难为雄,水云漻落愁空濛。
鸳塘蓉幕皆寂寞,神扉开阖翔轻鸿。
苍苍幽梦坠深碧,朱郎起拔珊瑚钩。
风波已觉人所少,清新明耀谁能俦。
高山大水不可见,骚人杰士真我谋。
嗟哉朱郎何为乎,吾欲乘此云中鹄,与尔笑傲观五湖。
此诗多胸臆语,磊落使才,琅琅有金石声。
“叹吾出处徒凄伤”一句,大有寒士不遇之悲。
“英思倜傥人莫当”虽是称扬朱子庄,亦适足自誉。
上面我们谈了柳如是“狂来说剑”的诗,下面我们不妨看看她“怨去吹箫”的诗。
柳如是在松江,先后与宋徵舆,陈子龙相爱。
与宋徵舆相恋时间较短。
柳如是十分爱慕陈子龙,陈子龙亦视柳如是为红颜知己。
两人于崇祯八年(1635)春至首夏同居于松江南园,情爱甚笃。
但柳如是在陈子龙的家庭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终于离子龙而去。
柳如是心中悲苦,自有一段难以解脱的情缘。
《伤歌》诗云:“……人居天地间,失虑在娥眉,得之讵有几,木叶还辞枝。
诚恐不悟此,一日论无期。
俦匹不可任,良唔常游移。
我行非不远,我念非不宜,忧来或不及,霑裳不能止。
春风易成偶,春雨移成丝,谁能见幽隐,之子来何迟。
……”深情咏叹,感伤缠绵,言外有美人迟暮之思。
《悲落叶》诗云:悲落叶,重叠复相失。
相失有时尽,连翩去不息。
革卑歌桂树徒盛时,辞条一去谁能知。
谁能知,复谁惜。
昔时荣盛凌春风,今日飒黄委秋日。
凌春风,委秋日,朝花夕蕊不相识。
悲落叶,落叶难飞扬。
短枝亦已折,高枝不复将,愿得针与丝,一针一丝引意长。
针与丝,亦可量,不畏根本谢,所畏秋风寒。
秋风催人颜,落叶催人肝。
眷言彼姝子,叶落诚难看。
诗中以落叶自比,既含迟暮之恨,复有漂泊之悲。
含思凄惋,令人应声滴泪。
二、“杨柳”意象暗示的情感 柳如是对“杨柳”这个意象特别关情,不独“杨柳”暗藏姓字,且能引发其身世之悲。
在柳如是的审美视野中,“杨柳”这个意象具有特殊的隐喻意味。
《戊寅草》中即有《杨白花》、《杨柳》、《杨花》、《西河柳花》四首诗。
在柳如是所有的作品中,“杨柳(花)”这个意象是最典型的。
美国十九世纪意象派诗人庞德在阐释意象时说:“一个意象是在一刹那时间里,呈现理智和情感的复合物的东西。
”[4](P152)杰出的诗人都具有非凡的意象感受力和捕捉力。
“在一件没有生命的事物中唤出一个灵魂。
”[4]我们先看《杨白花》。
诗云:“杨花飞去泪沾臆,杨花飞来意还息。
可怜杨柳花,忍思入南家。
杨花去时心不难,南家结子何时还。
杨白花,不恨飞去入闺闼,但恨杨花初拾时。
不抱杨花凤窠里,却爱含情多结子。
愿得有力知春风,杨花朝去暮复离。
”此诗模拟北魏胡太后《杨白花歌》。
胡太后诗云:“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
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5](P1039-1040)据《梁书》卷三十九《杨华传》载:“杨华,武都仇池人也。
少有勇力,容貌魁伟,魏太后逼通之。
华惧及祸,乃率其部曲来降(梁)。
胡太后追思之不能已,为作《杨白花》歌辞,使宫人昼夜连臂踏足歌之,声甚凄惋。
”胡太后此诗托物抒情,咏杨花而思念杨华,即花即人,同音双关。
沈德潜《古诗源》卷十四评这首诗说:“音韵缠绵,令读者忘其秽亵。
”宋人许顗《彦周诗话》极口称扬,说它“言婉而情深,古今绝唱也。
”就诗而论,这首诗真情灌注,确实当得起“音韵缠绵,言婉情深”之评。
尤其是“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这四句写美人忧伤神态,失望与期待的心理活动,凄美动人,颇有悲剧意味。
平心而论,柳如是这首拟作艺术性不及胡太后。
而且“杨花”意象的内涵也有所不同。
胡太88后“杨花”喻情人杨华,柳如是“杨花”,寓姓于花,托杨花以自况。
柳如是一腔飘泊之悲,寄托在“飞去飞来”的杨花身上。
她渴望有一个“凤巢”作为人生的美好归宿。
“却爱含情多结子,愿得有力知春风。
”她将“含情结子”的心愿,托于“春风”。
但最后一句又似乎显得无奈:“杨花朝去暮复离。
”“杨花”的飘泊是注定的,即便有短暂的欢爱,她还是要离开“凤巢”,飘荡在无尽无情的天地之间。
柳如是关情于“杨花”,正是从这种无根之物中体悟到人生的飘泊之悲,确实蕴涵了悲剧色彩。
钟惺《名媛诗归》说胡太后《杨白花歌》有“狐媚气”,多少消解了诗的美感,而柳如是的《杨白花》却激起人一种悲悯的情怀。
《杨柳》七绝二首:“不见长条见短枝,止缘幽恨减芳时,年来几度丝千尺,引得丝长易别离。
(其一)玉阶鸾镜总春吹,绣影旎迷香影迟。
忆得临风大垂手,销魂原是管相思。
(其二)”这两首诗当作于崇祯八年(1635)春天,其时柳如是与陈子龙处于热恋之中,已经同居。
春光明媚,杨柳依依。
柳如是沉浸在幸福的爱河中。
“绣影旎迷香影迟”,这一句诗暗示了柳如是浪漫温馨的心态。
“一丝柳一寸柔情”[6](P2906),丝丝杨柳自然荡起了阵阵情波。
但这种幸福时光能维持多久呢?“长条短枝”不觉又逗引了柳如是的隐恨。
短枝缘短,长条别离,竟是隐喻着分离的消息。
陈子龙固然是一个理想的人生伴侣,侠骨柔情,令人心醉。
但他功名未成,家庭经济窘迫,她势必不能与他长相厮守,离他而去乃必然之情势。
柳如是说杨柳“销魂原是管相思”,其实杨柳未必销魂,只是诗人心中有一段令人销魂的心思,这两首诗读来正是“悲欣交集”。
《杨花》七律:“轻风淡丽绣帘垂,婀娜帘开花亦随。
春草先笼红芍药,雕栏多分白棠梨。
黄鹂梦化原无晓,杜宇声消不上枝。
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
”《西河柳花》诗:“艳阳枝下踏珠斜,别按新声杨柳花。
总有明妆谁得伴?凭多红粉不须夸。
江都细雨应难湿,南国香风好是赊。
不道相逢有离恨,春光何用向人遮。
”这两首诗亦作于崇祯八年(1635)。
意旨与上面七绝相类。
你看她描写春景的笔调,就知道她是一个幸福的享受爱情的女人。
柳如是的确拥有了爱情,既浪漫,又实在。
但她心中又蕴藉着无言的忧伤,好景不长,一切都会化成泡影。
“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不道相逢有离恨,春光何用向人遮”,忧伤之情喷涌而出。
柳如是偏爱杨柳,她从杨柳身上看到了自己绝世之美,自己的多情,自己的自由,自己的无根,自己的飘泊。
换句话说,杨柳寄托了一颗心。
柳如是以柳自况写得最好的一首是《金明池・咏寒柳》。
《金明池》词调始创于北宋词人秦观。
[7]柳如是此词乃是和秦观《金明池》之作,与原词同一韵部。
词云: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
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
况晚来烟浪迷离,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
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
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
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
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据陈寅恪先生考证,此词当作于崇祯十二三年间(1639-1640)。
这首词全以象喻笔法写成,绾合柳与人,即柳即人,将心灵的感伤、自恋、憧憬,寄托其中。
上片,开头三句写柳生存环境之荒凉。
柳独立于南浦,日日与“寒潮残照”相伴。
“有恨”、:“无情”全从柳之感受着笔。
“更吹起”两句,将今日之“霜条孤影”与昔时之“飞絮”相对而写,益见今日之萧瑟。
“飞絮”从唐人刘禹锡《杨柳枝词》:“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化出,“暗指崇祯八年首夏之离去卧子(即子龙),实为高安人张孺人所遣出。
”[8](P338)一旦离开所欢,便成无根之“飞絮”,“霜条孤影”,风流顿尽。
“况晚来”两句写柳之自恋多情。
暮霭沉沉,“烟浪迷离”,若是有人来到荒凉的寒塘边来看她,她依然显示出绰约风情。
“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凸现出柳如是的自恋情结。
这时的“柳”也就是西方那个“水仙花”(narcissus)了。
“瘦腰如舞”的“舞”字十分旖旎灵隽。
“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总结上片,并映带下片。
“一种凄凉,十分憔悴”,是柳如是从“霜条孤影”引发89的美人迟暮之悲。